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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是良渚古城遺址申遺成功兩周年，盧俊舟受邀為其創作。這年5月，在對良渚遺址、良渚博物院、良渚藝術中心等地的考察中，盧俊舟發現，五千年前的良渚先民在修建古城時，要先以鵝卵石鋪設地基，再以草裹泥和夯土築造城墻。這和盧俊舟家鄉的建築方式如出一轍。
回到北京後，他學習了良渚文化最早的發現者施昕更撰寫的《良渚》一書。這本寫成於1937年的書是良渚最早的著作，在戰火動亂中歷盡艱辛才得以出版。其中那篇卷首語更是超出考古學範疇，寄托著這個年僅26歲的青年對家國命運與文化傳承的深深憂慮。在《良渚》出版後一年，年僅28歲的施昕更便與世長辭了。
“書寫良渚：盧俊舟藝術展”展覽現場，杭州良渚文化藝術中心，2021
於是，盧俊舟從家鄉浙江永嘉楠溪旁運來了1000多塊鵝卵石，在石頭上書寫了這篇《良渚》前言，以回心圓的方式擺放。這件鐫刻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及五千年後一位青年人家國情懷的作品，顯現著中國文化的力量——時間與歷史兜兜轉轉，在閉合的環內塑成中華文明的精神，聯結中華民族的血脈。
盧俊舟，良渚書寫計劃，2021年，632x234cmx3
也就是在這次受邀創作中，盧俊舟完成了《良渚書寫計劃》。他將良渚人刻畫符號時的心得與感受帶入日常創作，使原始和自由的刻符在形狀和範式上呈現出現代漢字的感覺，也使良渚人的書寫精神與今日聯通。心無旁騖地書寫，使得這件作品很容易讓人想起《鸛魚石斧圖》—那毫無雜念，仿佛是源自神諭的美感，顯現出原始藝術渾樸、混沌、稚拙而又極其動人的力量。在這種情緒里，盧俊舟又創作了此次於保利香港拍賣呈獻的重要書法作品《盡余歡》。
LOT 607
盧俊舟 書法「盡余歡」
鏡心 水墨紙本 632×234cm.
估價：HK$ 2,500,000 - 3,500,000
題識：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展覽：
「書寫良渚——盧俊舟藝術展」，良渚文化藝術中心，2021.7.6 - 8.8
可以說，這種對原始藝術的回歸是盧俊舟的藝術追求。他希望文字、畫面的狀態能夠呈現一種恍惚的境遇，一種曖昧、說不清楚、沒辦法說的感覺。就傳統而言，盧俊舟希望作品既有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回望，又無法將其定義在東晉以後建立起來的任一段書法系統中。如此這般，書法作品可能更為接近人本來的語言，而非規訓後的標準化的寫法。這樣的書法便同時具有了眺望未來的可能性。
“書寫良渚：盧俊舟藝術展”展覽現場，杭州良渚文化藝術中心，2021年
盧俊舟曾說，藝術純然是情緒心性的表達，但並不代表他在書法史上沒有“野心”。值得提醒的是，當我們談起盧俊舟的“野心”時，野心一詞又必須打上雙引號。
因為他的野心並不是拋卻時代，靠著決然的天賦異稟貿然突進，而是時刻浸潤在中國文化中，以君子式的謙遜、溫潤，對中國文化極盡的虔誠，在渾厚的中國文化脈絡中，試圖作出一點自己的貢獻。
“書寫良渚：盧俊舟藝術展”展覽現場，杭州良渚文化藝術中心，2021年
自魏晉開始，中國書法便逐漸形成了固定的技巧程式，每一書法結體都有各自的筆法。而後世也大多在該框架內不斷做著加法、減法。這是書法藝術流傳千古的秘訣之一，或許也是書法最讓人引以為傲的原因——千年沈澱，單純的線條背後，是中國文化那奧妙、含蓄、深邃、雅致、淡然的美。
盧俊舟，峨眉山月，2001年，138×33cm
就傳統書法而言，盧俊舟有非常精深的書寫能力，他筆下的行草簡傲俊逸、靈動磊落。然而，本可以靠著這一手紮實的傳統書法功力名利雙收的盧俊舟，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出離。
盧俊舟，風吹去，2013年，140×34cm
1995年，21歲的盧俊舟在習作中就已表現出“拆解”傳統書法程式桎梏的傾向。他有意用枯筆拉長字體的結構，轉筆、運筆並不嚴格遵守字體本身的規範，形成一種隸不隸，楷不楷的視覺效果。
左：盧俊舟，道德文章，1995年，138cm×33cm×2
右：盧俊舟，風雲物我，1995年，138cm×33cm×2
如果說這時候，盧俊舟的作品還帶著某一書體的痕跡，那麽可以說，最晚到2010年，“盧俊舟式”作品的核心——拆解，便已經形成了。他拆解傳統書法的文書關系，拆解書法的形體結構，甚至拆解書法線條本身的“骨肉”關系。盡管，他的目的並非是為了“拆解”。
盧俊舟，《最初的感覺3》，2010年，140cm×23cm×8
我們都知道，文人書法以文、字、書三者的關系求真。通過線條串聯這三者的關系是文人書法的追求，也是歷代書家尋求的最高境界。而在線條背後，每一書體又有對應的字形結構、運筆方式，及“骨肉”結構。可以說，書法藝術追求純線條力度、張力、節奏，也因此相較其他中國藝術門類，把握駕馭線條的技巧，更是書家練習的重要之重。
在這一點上，盧俊舟選擇出離。在他成熟期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字意，看不到字形，看不到行楷草隸篆的結體變化，看不到吳道、王孟式的經典書畫線條。他的作品並不像以往我們看到的書法作品——以文字的含義，向觀者傳遞一種較為確定的情趣。嚴格意義上說，他的作品是抽象的。
盧俊舟，《已忘言》，69x140cm ，2020年
總的來說，盧俊舟的書法藝術創作方向有二：一為漢字空間造型的更多可能；一為書法藝術中書寫性的強化。他祛除書法的功能、目的，及書寫過程中的欲念，還原書法藝術的本源，那與其他藝術相通的本質所在。
盧俊舟，《月似霜》，2012年，140cm×68cm
對盧俊舟來說，2018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人生中第一場個展在蘇州博物館拉開帷幕，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年，盧俊舟創作了一批在後來看來都稱得上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吳越春秋》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件。
盧俊舟，吳越春秋，2018年，220cm×22cm×40
在很多人的心中，蘇州是屬於文人的，吳門派世代相傳，其在藝術史上的突出成就，使文人幾乎成為蘇州的代名詞；而自清代流行，擁有200多年歷史的評彈又加深了蘇州婉約含蓄、清凈明麗的固有印象。
在表現蘇州時，盧俊舟再次選擇出離。在《吳越春秋》中，他用朱砂在40塊220x20cm的木板上，寫上《史記·伍子胥列傳》中伍子胥為太宰伯嚭所害，臨終前所言“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的段落，再用斧頭沿筆痕劈砍，最後用墨包裝成拓本。
“平行：盧俊舟個展”展覽現場，蘇州博物館，2018年
盧俊舟拒絕向文人蘇州的固有觀念獻媚，他朝著中國歷史的縱深處，決絕地行走，挖掘出更為悲壯凝重的歷史的力量。匠人的劈砍迸發的是歷史的震顫，拓印印刻的是那永恒的時間，朱砂是無數先烈流淌的鮮血，《吳越春秋》仿佛使人在時空之外，與伍子胥面面相對，看他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看他對吳國一片赤誠。那是中國歷史最閃光、最動人的所在，也是中華民族綿延至今的秘訣。國難當頭，棄絕生死，將生命拋向歷史的 “伍子胥們”，在盧俊舟的《吳越春秋》中，在凜冽、悲涼的宇宙時空中，如同星星一樣，散發著恒久的光芒。
如果說《吳越春秋》是盧俊舟向歷史的縱深處行走的結果，那麽，《夢》則是天地造化給予盧俊舟的一次饋贈。
盧俊舟，《夢》，2018年，直徑 216cm
2018年的一天，盧俊舟正在露天創作，大雨驟至，雨水濺落，墨跡像突然綻放的荷花，在紙本上一片斑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論是對奉若瑰寶的藝術創作，還是對看似至賤的草狗祭祀，天地大道都無私無偏，一視同仁。
“平行：盧俊舟個展”展覽現場， 蘇州博物館，2018
然而，就是這無私無偏的大道，以其無言的大美，創作出一幅如此簡澹空靈又渾樸幽妙的作品，它超越所謂書法、繪畫，超越藝術家所有巧思苦想、處心積慮。它自然而然地創造出一幅如此高妙的作品，使人的創造顯得如枯榮的小草一般渺小。與其說這是盧俊舟的創作，毋寧說是神工獨運玄化之言吐露的無言的訴說。
“平行：盧俊舟個展”展覽現場，蘇州博物館，2018
《夢》自然可遇不可期，但對於造化間那周行不怠的生動氣韻與壯麗閑雅的捕捉，使得盧俊舟的作品盡管沒有來自自然的神諭，也依舊體現出中國古典那玄奧、幽妙、充盈的美。有時，這種美與傳統的詩意創造相碰撞時，又生發出更為無窮的意趣。
盧俊舟，《壁》，2018年，270×586cm
《壁》的創作靈感來源於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現代藝術展廳的一扇窗。這扇窗高近5米，窗外白墻灰瓦，竹影婆娑，風吹影動，在展廳內映襯出一片得自天機的閑和嚴靜。看到這一場景的盧俊舟，馬上想到“題壁”，並在這扇窗的對面，題寫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邁與竹影的悠遠適意相呼互應，共同構成一片性靈的天地。這其中，人站在時空的彼岸，與宇宙遙遙相對，並最終消解於這廣袤無垠的大道造化中，泯滅於一片靜寂而充盈的虛空中。
“平行：盧俊舟個展”展覽現場，蘇州博物館，2018年
從以上作品可以看出，對於傳統書法程式的“拆解”帶來的能量是巨大的。它拂去歷史覆在書寫精神上的塵埃，通過拓寬書法的表現空間，將文人書法背後的書寫精神，拉入到當代呈現中。這是盧俊舟的，也是今天這個時代的書法。
盧俊舟，《香如故》，2020年，138x69cm
盧俊舟通過當代書法回歸書寫精神——是書寫精神，而不僅限於書法的書寫精神，在盧俊舟的腦海里，書法的概念早已不局限於二王等經典字體了。正是對於書寫精神的堅持，使得盧俊舟的作品無論如何“拆解”，都依舊保持著中國文化內斂、豐富、如水的特質，並最終顯現出“明心見性”後的疏朗和闊達。這在他2021年的新作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盧俊舟，《長亭外》，2021年，95x493cm
文/李家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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