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图藏本自明代起,先后递经多位著名藏书家之手。朱承爵、项元汴、沈案、何焯、黄丕烈、袁克文、潘宗周都曾是此书主人,其中最珍爱此书,将此书的名声发扬到极致的是清代苏州藏书家黄丕烈。人与书之间,有一段极生动的缘分。黄丕烈人生的最后22年,这部南宋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 (下文简称《鱼集》)一直伴随左右,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黄丕烈,字绍武,号荛夫,江苏长洲(今苏州)人,生于乾隆中期,家境极富。他不热衷科举做官,毕生的精力都在聚书、读书,嗜书如命,尤其好珍本古本,亲自校勘批点,乐此不疲。黄丕烈一生耗费巨资聚集了百部宋本书,就把书室命名为“百宋一廛”。在百宋一廛中,这本《鱼集》是黄丕烈最为珍爱的。
嘉庆八年 ( 1803年)闰二月,黄丕烈从苏州书商五柳主人陶蕴辉处以番银五圆购得《鱼集》一书。此书由兰陵缪氏散出,黄丕烈之得颇有曲折。当时黄丕烈听说陶蕴辉家里有许多宋刻小本等着卖高价,就常去打听。不久,陶蕴辉告诉黄丕烈说,自己有一本《鱼集》,要白银八圆。这本书只有十二页(叶),实在是昂贵至极。黄丕烈“惜钱之癖与惜书之癖交战而不能决”,就在陶家呆着不走,陶被他打动,最后以五圆卖给他。拿到手之后,黄丕烈找到洪迈《唐人绝句》、韦毅《才调集》本子与此书做了校对。同年六月,黄丕烈撰成《百宋一廛书录》,将此书记入。
黄丕烈很骄傲此书曾经明代藏书名家项元汴、朱承爵之手,事实上,他自己才是此书最重要的收藏家。黄丕烈先后两次邀集众多吴中朋友欣赏此书,共同题诗唱和。一次是得书之年——嘉庆八年;一次是去世之年——道光五年。除这两次集中唱和之外,其他单独观赏并题跋此书的学者诗人亦多。以苏州为中心,将吴越地区当时学苑精英几乎一网打尽。
第一次被黄丕烈邀到宅中观书唱和的1 O位文人名流是:李福、吴嘉泰、翟中溶、戴廷介、孙延、顾莼、董国华、袁廷祷、徐云路、夏文焘。黄丕烈以“荛翁属题唐女郎鱼元机诗”1 1字为韵,包括自己在内共1 1人各选一字,题诗词以唱和,蔚为盛事。这次唱和之作现在仍附于此书正文之后,成为与十二页(叶)南宋旧纸同宝之物。
第二次受邀而来唱和的人有:尤崧镇、陆损之、彭蕴章、朱绶、陈彬华、吴嘉淦、褚逢椿、孙子和、沈秉钰、潘曾沂、吴根寿、李一凤等1 2人,另有黄丕烈子黄寿凤、黄美镐,共14人。黄丕烈约定不限体韵,各尽所长。其中以黄丕烈自己所作最作独特。他以《鱼集》中的句子为诗,作集句诗24首,都是七言绝句。黄寿凤又补作2首,共26首。对于这些诗,黄丕烈非常得意,称 “持示同人,诧为钩心斗角,无缝天然衣。即予自诩亦以为巧夺天工也。”后又集句成诗2首,总共有28首。
其他慕名来观,或黄丕烈邀观的尚有多人。嘉庆十五年(181O年),王芑孙夫妻来观此宋本《鱼集》。王妻曹贞秀题诗四首,王芑孙有题款于后,现装订在正文后第一页(叶)。王芑孙与黄丕烈是儿女亲家,且志趣相投,私交甚密。曹贞秀能书善绘,被《欧陂诗话》称道为“本朝闺阁诗人第一”。
嘉庆二十三年,黄丕烈约请诗书画皆称绝的潘奕隽为此书题词。潘奕隽谦称自己衰老无才思,遂向女弟子归佩珊索词赠与黄丕烈。归佩珊之作《壶中天》被潘奕隽赞为可以与李清照的作品相媲美,内容是:“五铢衣薄风天风,扫尽遥空云气。仙观咸宜聊寄迹,诗带烟霞滋味,月满瑶坛,花明元圃,好个焚修地。香清茶熟,此中多少真意。谁料慧业难消,佳人薄命,锄草兰同死。头白龙眠,挥采管,生把香魂扶起。宋本刊诗,唐风写怨,小印重重记后来真赏。直教珍护如此。”此年无锡女道王韵香40岁。在归佩珊诗后,有王韵香题诗4首,书法道劲严整。嘉庆二十五年十一月,名僧释达真题诗:“维摩居士只怜才,品什清于雪岭梅。想见步虚明月下,宛然天女散花来。”
乾隆状元石韫玉也曾为此书题诗。石韫玉是黄丕烈的表兄,二人相知甚深。乾隆五十五年石韫玉中状元后,移家北京,治装无资,不得已,将住宅典押给黄家,此时黄父尚在世。嘉庆十年,石韫玉回乡扫墓,黄丕烈即将其原宅无偿奉还。后来石韫玉辞官归里有立身之处,非常感念黄丕烈的情义。返乡后,与黄丕烈茅屋吟诗唱和,僧庵联床夜话,一同出游,共访旧友,你来我往,互馈互赠,亲密无间。对此书的赏读题诗正是他们二人这个时期往来的见证。
道光元年 (1821年),钱塘诗人陈文述赴吴县探访好友黄丕烈。黄丕烈出此宋本《鱼集》令观。陈文述题七言排律一首,其中有句说“多情谁是黄公望,肯较兰陵缪氏书”,对黄丕烈感佩之至。
数百年间,围绕此书所题的诗词数量极多。国图所藏此书,正文之外的题跋有十三页 (叶),其中黄丕烈时期的题跋占了十一页 (叶)半。题跋中的诗词共3O余首,而作于黄丕烈拥书时期的达27首。从内容上看,吟咏分为两类,一是咏鱼玄诗,二是咏黄丕烈。咏鱼玄机,包括感叹鱼玄机生平、才华;咏黄丕烈,则从此书的流传至被黄氏宝爱皆有吟咏赞叹。二类吟咏在作者笔下往往交融,黄丕烈之嗜书显然也很打动人心。
《鱼集》正文前有一幅美丽的“唐女道士鱼玄机小影”,这是嘉庆二十三年余集所画。余集,号秋室,浙江钱塘人,工山水、花鸟、仕女,尤以仕女为长,时有“余美人”之称。黄丕烈与余集交情匪浅,接到黄丕烈的作画函请之后,立即提笔作画,并寄回原书。他回信说:“《鱼集》奉缴,所委画亦在内,乞检入。弟衰病已久,老眼益花,殊非合作也。诗集写照以不设景为是,若写景,则成仕女图矣。”画中鱼玄机神情闲适,衣带飘飘,十分美丽,与诗作的清婉、刻印的精美相配,更增添了此书多方面的欣赏价值。
上海松江的刻书家沈恕十分仰慕黄丕烈的宋本珍藏,嘉庆十五年,黄丕烈将此宋本《鱼集》与明本薛涛诗、宋钞杨太后宫词,借给他影印翻刻。沈恕在自己的古倪园刻了《唐宋妇人集》三种,这是一个极精的翻刻本,也使鱼玄机的诗被更多人吟咏欣赏。
黄丕烈的幼子黄寿凤生于嘉庆八年,生日正是黄丕烈得《鱼集》的三天之后。黄丕烈因此格外钟爱他,从小带着黄寿凤参加各类文人雅会,吟诗唱和。寿凤天生聪颖,喜诗赋,书法篆刻也很好,只是科举不利,未曾中举,仅是个诸生,这是黄丕烈非常遗憾的事,在题跋中曾说“不胜凤兮凤兮之叹”。黄丕烈让寿凤为这本书重新题写了书名,正是现在装订在正文前的隶书“唐女郎鱼玄机诗”。
黄丕烈去世前一月,病重缠身。道光五年七月七日,病中的黄丕烈又拿起这本《鱼集》读起来,抚今追昔,感慨万分,诗思涌起。有趣的是,他并不能构思成自己的诗,满脑子都是鱼玄机的诗句,于是,又作了他擅长的集句诗,共七言绝句八首。能够集他人之句成诗,说明黄丕烈熟极鱼诗,达到随手拈来之境;能够化他诗为己意,更说明他不仅精于诗艺,更是深谙鱼诗之髓。说黄丕烈为千古之下鱼玄机之神交知音当不为过。
又过了三天,黄丕烈仍缠绵于病榻,以《鱼集》为伴。晚上,风雨大作,黄丕烈难以成眠,回忆起当初呼朋唤友来吟咏此书的快乐,回忆起那些吟咏的丽辞清句,又不禁想以鱼玄机的诗句来集句成诗。不过,已经是更深露重,不便叫人磨墨侍候。黄丕烈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这光景正是鱼玄机诗句“满庭木叶愁风起”,“一首诗来百度吟.. ”的意境。好不容易到了天明,黄丕烈梳洗完毕,到佛堂上香回来,立即磨墨伸纸,按夜里所想的题名写了起来。写毕,一下子感到“笔歌墨舞,神采飞动”,简直是“病魔为诗魔战胜而退”,不禁喜悦万分。
七月十二日,苏州另一大藏书家艺芸阁主人汪阆源来到黄丕烈家中,提出想要收购这本名闻天下的《鱼集》。黄丕烈郑重地回答:“这本书我留着娱老之用,就算是千金也断不会卖。”这话后来传遍书林,就再也没有人打这本书的主意了。黄丕烈很得意于自己的坚决,写了一首诗记其事:“珠归龙窟知谁见,翠叶那堪柒露尘。一曲艳歌琴杳杳,王孙方恨买无因。”
黄丕烈在残宋本《学斋佶毕》所作之跋是他人生所作最后的书跋。这本书原是周锡瓒的旧藏。周锡瓒同黄丕烈一样嗜书如命,他去世后,子孙把他的书都甩卖一空。因不忍见故人珍爱之物四散,黄丕烈不顾自己晚年的拮据,东拼西凑,尽力将这本相当珍贵的残宋本买下来。黄丕烈的感叹是:“安知我之儿孙不犹是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何独于书!”黄丕烈的藏书,生前已开始散去,但这本《鱼集》直到他生命最后犹未释手。人与书之间,可谓一往有深情者。事实上,不出黄丕烈所料,他的儿孙如周锡瓒儿孙,未能多久,此书归于他人。
若无黄丕烈,《鱼集》必无天下闻名的声望和其他书无法望其项背的身价。如民国时期藏书家袁克文花了八百银元从湘中购得此书,后又以一千六百元卖与潘宗周。又由于黄丕烈组织的对《鱼集》的集中轰炸式赏读传诵,鱼玄机诗歌的名气极高。影响结果之一是:对鱼玄机诗歌的研究显然远远热于相似水平和相同作品量的其他诗人。检索中国知网,自1987年以来收录题名为包含 “鱼玄机”的论文63篇,与鱼玄机同为唐代女冠的诗人李冶27篇,其受关注的程度远不如鱼玄机。当代学者对唐代另一女诗人薛涛的研究成果亦多,另外有因,此不赘述。
这本宋刻《鱼集》,照亮了鱼玄机的形象,同样也照亮了藏书家黄丕烈的一生,从访求、收购、校读,到一遍遍地吟诵赏玩,与千年之前的女诗人鱼玄机神会,与同好之人相互启发情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依依不舍,这本书恰是一个历史上优秀的藏书家与好书之间的佳遇。藏书家的精神恰可以此书的故事为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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