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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理想主义者”还是魔鬼——叶文洁的心路历程

  • 古籍
  • 2023年2月14日12时

没有抽象的人性,人性就是生命的深度展开。只有尊重生命本身,珍视日常生活,才谈得上善恶问题。谁也无法否认浩劫中的作恶,谁也无法认可物种灭绝的正当,但因为这些恶行就去随意杀人,甚至灭绝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恶。而人性的力量,也正在生命本身。


叶文洁的心路历程


在《三体》第一部,贯穿小说的明线,是主流人类社会侦破地球三体组织背叛地球之罪,逐渐使三体危机呈现在世人面前;三体危机的直接起因,是叶文洁借助太阳向太空发射信息,她之所以做这件事,是因为亲身经历的丑恶使她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这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因此,三体危机就是人类因为“文革”受到的惩罚。那时候,包括叶文洁在内的人类还远远没有认识到黑暗森林状态,都是根据自己对生存的理解,来思考生死善恶。这一部的实质问题是,如何来面对普遍的人性之恶。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叶文洁的心路历程。


青年叶文洁和她的多数同龄人一样,“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需要将自己的才华贡献给一个伟大的目标”(Ⅰ.201)。她善良而热心,富有责任感,知恩图报,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这些可贵的品质一直保持了一生。但从父亲被迫害开始的一次次打击,摧毁了她的信念和目标,使她逐渐形成了完全相反的信念。


六十年代,叶文洁的父亲叶哲泰因坚持科学信念而遭到迫害,他的妻子绍琳和女儿叶文雪也背叛了他,甚至参与了对他的迫害,最终导致他的惨死,而叶文雪自己也死在武斗中。这些经历使“人类恶的一面已经在她年轻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Ⅰ.70)。


在大兴安岭建设兵团,叶文洁从白沐霖那里借到了《寂静的春天》,开始了对恶的理性思考。她意识到,书中描写的杀虫剂使用也许和“文革”没有什么实质区别:“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Ⅰ.70)人性本恶,必须依靠外在的力量来拯救人类,叶文洁的这一观念已经初步形成。


电视剧《三体》剧照,青年叶文洁在大兴安岭林场


叶文洁信任的白沐霖却背叛了她,导致她被关进监狱。叶文洁不愿意像妹妹那样随便在黑材料上签字做证,因而又拒绝了程丽华带来的宽大机会。程丽华恼羞成怒,将半桶水泼在了叶文洁身上,“她感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块大冰”(Ⅰ.78)。黑暗森林的概念似乎也呼之欲出了。


雷志成和杨卫宁解救了叶文洁,叶文洁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在红岸与世隔绝的生活。对人性的失望不仅使她对外面的世界毫无留恋之意,甚至对解救他的雷志成和杨卫宁都没有很深的感激之情。一度把叶文洁感动得热泪盈眶的雷志成,最后被证明是欺骗她和利用她;对她非常暴躁的杨卫宁,其实一直暗恋着叶文洁,是真正在为她考虑,甚至会为她放弃自己的前途。但对这两个男人,叶文洁都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真正的发现和想法。她虽为了向杨卫宁报恩而嫁给了他,感情却始终是淡淡的。


正是通过杨卫宁,叶文洁收集到了许多外文资料,而这些资料恰恰加深了她对人性之恶的认识,“将她引向人性的最本质也是最隐秘之处”(Ⅰ.200)。对疯狂之恶的思考,在理论的高度上不断攀升,甚至“使叶文洁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机”(Ⅰ.201)。原来的理想主义破灭了,“在组成家庭后,她的心灵反而无家可归了”(Ⅰ.202)。就是在这样深重的危机中,她收到了三体人的回复。三体世界的那个监听员清楚黑暗森林的状况,警告人类不要轻易做出回答。但叶文洁丝毫没有理会这个警告,更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而是刻意隐瞒着一切,精心准备好了发射回信,“人类文明的命运,就系于这纤细的两指之上”(Ⅰ.205)。随后,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射键,对三体人说:“到这里来吧,我将帮你们获得这个世界,我的文明已经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需要你们的力量来介入。”(Ⅰ.205)在这时,一种新的理想主义已经诞生,甚至付诸行动了:她将借助三体人惩罚人类的恶。“我找到了能够为之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Ⅰ.216)为了她这一新的理想,叶文洁不仅精心策划了对雷志成的谋杀,甚至“冷静、毫不动感情地”让自己的丈夫杨卫宁为他陪葬。就在这个新计划的孕育阶段,她已经清晰地意识到:“全人类都将为这个事业付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牺牲。”(Ⅰ.216)两条人命,在她的庞大计划中,只是一个微小的牺牲,是地球三体运动最早的代价,也构成了它的原罪。此时的叶文洁冷静得吓人,这成为理解叶文洁的一个关键情节。


从叶文洁出场到现在,她都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的,父亲被杀,妹妹惨死,母亲背叛,叶文洁自己则遭到一轮又一轮的栽赃、诬陷、迫害、歧视。但我们不能忘记,她一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这一点上与妹妹叶文雪并无两样,只不过她比叶文雪更成熟、更理性、更坚定,不会受到一点诱惑便就范,诸事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我们不知道故事开始之前她做过什么,不知道她此前还有过怎样的转变,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最初一定和当时的许多青年人一样,也曾经梦想着“理想世界明天就会在她那沸腾的热血中诞生”(Ⅰ.58)。但周围发生的各种不幸,特别是她亲身经历的各种不公,使她意识到此前的理想主义是有问题的。理想的幻灭使她经历了巨大的精神空虚,但她并未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人,回到日常生活当中。她能毫不犹豫地走进红岸基地,哪怕以终老于此为代价,正说明她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在寻求新的理想。《寂静的春天》等新理论为她提供了建立新理想的路径,三体人的回信为这个新理想提供了落实之处。一旦孕育成熟,她便以其他人投入“文革”一样的热情,投入地球三体运动。


杨卫宁死后不久,杨冬出生了,在齐家屯休养的日子里,叶文洁体会到了家一般的温暖,“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一汪清澈的湖泊”(Ⅰ.223)。但在获得平反的春天里,叶文洁这种温暖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两次努力试图弭平伤口,与人性和解,一次是与母亲绍琳,一次是与打死父亲的红卫兵,但均以失败告终。无人忏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都在抱怨自己遭受的冤屈。“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刚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Ⅰ.228)无情的历史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巨大影响,但并不一样:残酷而复杂的政治斗争使本来就很精明的绍琳彻底变成了一个势利小人,挖空心思寻找机会,改换门庭之后,过起了官太太的生活,拒绝承认叶哲泰的死与自己有关;几个红卫兵在广阔天地毫无意义地耗掉了青春,彻底放弃了革命热情,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普通人。前者是少有的受益者,后者是最大的失败者,都变得非常市侩、鄙俗、猥琐,完全谈不上理想,但也都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唯有叶文洁,却好像完全没有走出革命氛围一般,以同样的激情投入反叛人类的斗争。


在遇到伊文斯之后,叶文洁个人的理想才变成一场规模浩大的运动。伊文斯出场后的第一句话,就说自己要当救世主。(Ⅰ.230)他和叶文洁不同,没有经历过什么值得一提的痛苦,他是一个亿万富翁的儿子,但不愿意继承家产,而是因为自己对物种灭绝的思考,认识到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创立了所谓的“物种共产主义”,其核心理念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种,生来平等。”(Ⅰ.232)通过白沐霖和杨卫宁,叶文洁曾经多次受到西方环保主义思想的影响,而今,她遇到了一个真实的环保主义者。这一思想更直接的根源是,“《人权宣言》的自然延续”,从法国大革命迈出的又一步(Ⅰ.232),不折不扣是西方现代思想的一种极端形态。


地球三体运动的两条思路


一个中国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美国的环保主义者成了同志,毕竟,他们的理想有着诸多共通之处,都来自现代世界的革命理想,但又都对现代文明有强烈的不满,以至变成了对人类文明的极端否定。他们的共同口号是:“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不过,二人的差别也非常明显,一个因为自身经历的剧变而对人性深深失望,另一个则仅仅出于自己的观察和理念的演绎。叶文洁的思想基础,是由残酷的政治斗争导致的对人性之恶的深刻失望;伊文斯的理论来源,是对现代文明所造成的生态破坏的失望,进而批判更久远的文明传统,乃至为其他生命而憎恨人类。


电视剧《三体》宣传海报


地球三体运动很快分裂为降临派和拯救派。伊文斯的物种共产主义者组成了降临派,“他们的背叛只源于对人类的绝望和仇恨”,对三体文明并没有抱太多的幻想。伊文斯的名言是:“我们不知道外星文明是什么样子,但知道人类。”(Ⅰ.240)降临派的真正纲领是:“人类是一个邪恶的物种,人类文明已经对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请三体人来执行这个神圣惩罚:“毁灭全人类。”(Ⅰ.188)拯救派则对三体文明抱着强烈的宗教情感,其目的是拯救三体文明。后来形成的第三个派别幸存派,则抱着一种“人奸”心态,希望通过为三体文明服务而得到保存。用审问者的话来描述:“降临派要借助外星力量毁灭人类,拯救派把外星文明当神来崇拜,幸存派的理想是以出卖同胞来苟且偷生。”(Ⅰ.244)尽管拯救派的武装力量大多忠于叶文洁,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统帅的叶文洁并不是拯救派,甚至不属于这三派中的任何一派,正如审问者所说,“所有这些都与你借助外星文明改造人类的理想不一致”(Ⅰ.244)。由此可见,叶文洁与伊文斯乃至她的所有同志的想法都相当不同,所以会觉得伊文斯欺骗了自己,“他从来没有向我袒露过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地球其他物种的使命感。我没有想到由这种使命产生的对人类的憎恨已发展到这种极端的程度,以至于他把毁灭人类文明作为自己的最终理想”(Ⅰ.243—244)。伊文斯是个极端现代的革命者,作者把他和大多数拯救派描述为现实主义者,他们并不期望能给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只希望彻底摧毁人类世界。


伊文斯说,他的物种共产主义是《人权宣言》的延续,这是没错的,但若说法国大革命到他自己之间没有前进一步,则是过于抬高自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卡尔·巴特、汉斯·约纳斯等人,是伊文斯真正的精神先驱,遑论这二百年大大小小各个流派了。


电视剧《三体》剧照,伊文斯建立第二红岸基地


伊文斯虽然说,佛教就是物种共产主义的萌芽,而基督教过于关心人类(Ⅰ.235),但他有着与基督教更相似的超越追求,这种追求与现世中的邪恶人性格格不入,因而他要代表一种超越的绝对正义审判人类,而现在,人间的上帝已经死了,这种正义恰好落实在了三体世界。伊文斯将第二红岸基地所在的邮轮命名为“审判日”号,他把自己当作代表各物种审判人类的上帝,同时又是末日之时来临的敌基督。降临派对人类的大审判和大灭绝,就如同上帝降下的大洪水:“上帝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上帝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上帝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创世记》,6:5—7)伊文斯和电影《七宗罪》中的约翰一样,要代替上帝来惩罚充满罪恶的人类,却违反了耶稣的诫命:“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马太福音》,7:1)人类纵然都有罪,却只有上帝可以审判,人所能做的,只能是饶恕他人的过犯,乃至爱仇敌;僭越上帝的审判权的,其实是魔鬼。当然,伊文斯不是传统的基督徒,可以不遵守这些诫命,但按照他的逻辑,何以见得他所拯救的那些动物就都是无辜的,为什么只有人类是有罪的?他有什么权力把自己当作超级正义的代言人,做出最后的审判呢?比起拯救派乃至叶文洁来,伊文斯并不幻想三体人就是完美的上帝,或许也并不幻想其他物种是无辜的,所以并不愿意拿出巨资来改变一时一地的环境。(Ⅰ.235)他真正关心的仍然是人类,但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一样,对人类的极端之爱变成了疯狂之恨,因而最终要彻底毁灭人类。魔鬼就是上帝的另外一张脸。


伊文斯的这种态度虽然极端,但在十九世纪以来的西方哲学、宗教和影视剧中,已经有过许多类似的追随魔鬼以求拯救的形象,并不怎么新鲜,刘慈欣也并没有花太多的笔墨在他身上。地球三体运动的真正精神领袖仍然是叶文洁,伊文斯的角色,更多是为反衬叶文洁而出现的。在这种对照之下,叶文洁式的东方情怀,才更加值得认真对待。

在地球三体运动中,叶文洁是唯一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她虽然无情地杀害了雷志成和杨卫宁,但她的目标并不是毁灭人类,他们的死只是必要的代价。当她去找绍琳和三个红卫兵时,也是希望对“文革”中的事情能有一个了结,也就是,以人性中善的力量来化解原来的背叛与仇恨。但无人忏悔,大家更愿意忘记那些事情,浑浑噩噩地过自己的日子,这才使叶文洁彻底失望。人不仅肆无忌惮地作恶,而且还无法承认自己的恶,即便在一切已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还是在挖空心思逃避罪责,以他人的恶为自己作恶的借口,毫无廉耻地享用侥幸盗得的舒适与安逸。既然人性已经无药可救,那就只能请求外援了。但为什么三体人可以拯救地球人的文明?根本不了解三体文明的叶文洁,抱着一个颇为天真的信念:“如果他们能够跨越星际来到我们的世界,说明他们的科学已经发展到相当高的高度,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Ⅰ.260—261)


叶文洁的这些想法,在现实面前会被击得粉碎。但和伊文斯不同的是,叶文洁并不完全是一个理论型人物,《寂静的春天》等著作,只是帮助叶文洁做了理论上的提升,却并非她思想的真正来源。她对恶的思考,始终是在生活经历中进行的。她是作为女儿、姐姐、朋友、同志而受到了深重的伤害,才开始怀疑人性。回城之后,叶文洁的生活仍然是充满人情味的,她要教育小杨冬,要带学生,甚至在晚年还非常投入地照顾一群孩子。有了对人生苦乐的这些深切体会,当她看到人类在疯狂地砍伐树林,然后又读到《寂静的春天》之后,叶文洁的思考是:“从整个大自然的视角看,这个行为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对我们的世界产生的损害同样严重。那么,还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是邪恶的呢?”“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Ⅰ.70)


叶文洁如此看重的“道德自觉”,本来正是她在人生历程中做的反思。在伟大事业刚开始的时候,大概很少有青年学生会去反思它,大家都是带着如火的热情投入其中,直到自己的生活受到了影响,身边的亲人遭到了伤害。对于这种革命正当性的质疑,应该就是叶文洁最初的道德自觉:那成千上万青年心目中的伟大革命事业,却在残酷地碾压着人们的生命与尊严。她的妹妹因为过于投入而毫无反思能力;她的母亲因为过于精明而不愿意反思,只想投机。她们经历了和叶文洁类似的事情,却根本没有道德反思。白沐霖屈服于强大的政治机器,为求自保,把叶文洁当替罪羊抛了出去,他自己这样做时是否心虚、是否自责不得而知,但到底无法克服那一点贪生怕死的顾虑。三个红卫兵由疯狂的革命者变成了猥琐的小市民,她们将一切责任归咎给历史,而毫无反思的意愿,这种推诿或许连自己都信了。如今,叶文洁把这个逻辑用到对杀虫剂和砍伐森林的思考上: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大肆破坏环境,不顾其他生命的死活,也根本没有反思能力。她之所以感到整个宇宙是一块冰,是因为她仍然强烈地认同人类的道德,但人类制定的道德原则却不能够自己遵守,不能够用来自我批判和自我约束,一切都从一己私利出发,不顾亲人,不顾朋友,不顾他人,当然更不顾大地上的其他生命。而这一点,正是黑暗森林理论的基本预设。叶文洁显然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黑暗森林理论的轮廓,所以才能够将最主要的命题与概念讲给罗辑。若是如此推断,理想主义者叶文洁,竟然是想彻底打破黑暗森林状态,教会人道德自觉的能力。但如果黑暗森林是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原理,三体人侵略地球的想法,就是建立在这个理论基础之上的,叶文洁又怎么可能期望,三体人有更高的道德文明,从而能够帮助地球人获得道德自觉呢?


叶文洁的理想主义,是比黑暗森林本身更不可解的一个死局。对宇宙社会的理解和思考,使叶文洁逐渐悟出了黑暗森林的道理,但在这普遍是黑暗森林的茫茫宇宙,叶文洁居然设想会有一个道德程度超脱于黑暗森林之上的三体文明,来善意地拯救地球。从更大的黑暗森林中寻求援助,来解决地球这个小黑暗森林中的问题,使它变得光明起来,这当然是自相矛盾了。在读到从“审判者”号上截获的三体资料之后,叶文洁才意识到她的理论中的这个巨大矛盾,她才明白,三体人同样是受黑暗森林理论支配的,他们之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会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也会毫无怜悯地毁掉另外一个文明。从小说的时间设置上来看,这已经是她将宇宙社会学的构想告诉罗辑之后了。这无疑给叶文洁的整个理想主义带来了重创,或许导致了她身心的最后崩溃。叶文洁为了解决人类社会中的黑暗森林,把人类带进了一个更大的黑暗森林。黑暗森林是无解的,和数学中的三体问题一样无解,这是叶文洁理想主义最终的破灭。在这个无边的黑暗森林中,她的理想主义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叶文洁和她的理论有着深刻的内在矛盾,还不仅体现在这个黑暗森林的死局上。她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死局。以革命的名义背叛亲人,使她最初感受到人类之恶,但她在投入新的理想之后,却也无情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她对杨卫宁的无情,与绍琳对叶哲泰的无情,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绍琳为的是个人的利益,叶文洁为的是一个新的理想。她为新的理想投入的激情,乃至对它天真的幻想,与她的妹妹叶文雪也如出一辙。更不用说她所带来的这场运动,又激发出多少人类之恶!


这场运动带来的最大牺牲,大概要算叶文洁的女儿杨冬之死了。虽然在《三体》第三部较多描述了杨冬死前的精神状况,但杨冬究竟是怎样死的,她们母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作者应该是在刻意留白,为我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按照庄颜的绘画理论,这些留白的地方都极为重要。杨冬之死,是全书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件,是整部小说展开的一个背景。按照第三部中的说法,杨冬在偷看了叶文洁的秘密之后,并没有告诉她,而是“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然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Ⅲ.14)。


电视剧《三体》剧照,老年叶文洁


由此可以推出,叶文洁应该没有主动告诉杨冬她的发现,更没有吸收她进入地球三体组织,但她对世界的认识,对人性的观察,却很难不让杨冬知道,所以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Ⅰ.52)但她仍然非常注意把女儿往回拉,警告她不要轻易进入那个世界。但杨冬的世界还是充满了各种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Ⅰ.53)。叶文洁也许始终不知道杨冬偷看了她的资料,但她应该清楚,杨冬之死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除了自己的教育对杨冬性格的影响之外,地球三体组织“扰乱研究者的思想”(Ⅰ.206)的计划,是包括杨冬在内的许多科学家自杀的直接原因——无论杨冬是被他们有意还是无意伤害的,这个事实都太恐怖了。无论如何,杨冬都是继杨卫宁之后,叶文洁理想主义的又一个牺牲品。如果说,杨卫宁之死还有些偶然,对于杨冬之死,叶文洁难辞其咎。


当叶文洁知道自己的理想主义已经彻底破灭,她也应该立刻想到了杨卫宁和杨冬的死,这不再是为了伟大事业而不得不付出的牺牲,而是为一个荒谬的理想付出的巨大代价,使叶文洁与她所憎恨的那些恶人没什么两样。当她用尽最后的生命爬上红岸时,叶文洁的心情应该是非常复杂的。现在,红岸基地遗址已经不再是一项伟大事业的开端,而是她为之奋斗了多半生的荒谬理想的开端。这里,还有杨卫宁和雷志成的墓地,记录着她自己的罪。爬上红岸这个行为,或许就是人类难得能有的“道德自觉”和“忏悔”,叶文洁经过这么多年,才比她所鄙视的那些人,多走出了这一步。但对于她对人类犯下的巨大罪行,叶文洁是无力忏悔的,因为,她给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后的落日。


面对人性之恶


直到小说的第二部,我们才知道,叶文洁的忏悔还不止这些。在“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Ⅱ.6)之前,叶文洁在杨冬墓前将黑暗森林理论最关键的部分告诉了罗辑,从而为人类最终战胜三体入侵,奠定了非常宝贵的理论基石。这个重要的细节提示我们,叶文洁虽然到最后才向自己承认其理想的内在问题,但就像许多口头上拒绝认错的人一样,她的内心早已涌动着深深的不安。她已经意识到这场聚会凶多吉少,也早在杨冬去世之后就不断到墓前为女儿的死而忏悔。她把这些告诉罗辑,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恐怕也很难简单说清楚,但就像三体人一样,叶文洁应该知道,掌握了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人类就可以抓住三体人的命门,因而,本来以消灭人类暴政为目标的叶文洁,在这一刻,面对死去的女儿,不仅对那场聚会的结局没有把握,对地球三体运动的使命也已经产生了怀疑,尽管可能只是无意识的。


在叶文洁遥望人类的落日的时候,她也把目光投向了齐家屯,那个曾经让她获得家的感觉的东北小村庄。她没能在三体文明找到战胜人性之恶的道德,唯一能暂时化解人性之恶的,是这个小村庄,但她在报复全人类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村庄里的所有人也一并报复了。叶文洁超越黑暗森林的努力无可避免地失败了,她将三体危机带到了地球上,也将地球带进了更加无边的黑暗森林。但也是叶文洁留下了克服这场危机的线索。她倔强地相信,能有什么东西克服人性之恶,黑暗森林应该有个边界,尽管她不知道这边界在什么地方。


这和伊文斯的方案是截然不同的。伊文斯对世界的审判是彻底的,他以完全否定的方式对待人性之恶,三体文明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三体世界究竟与人类有什么不同,他根本就不关心。他只想毁灭人类,美好的天堂仅仅存在于他的心里,或者说,仅仅存在于对人类世界的毁灭行为中——人类之恶,其实也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不是哪个人、哪种行为的恶,他并不想拯救哪种具体的生命,只想毁灭充满了恶的生命。这种态度看似极端,却是一种更简单、也更容易理解的解决方案。在无处可逃的黑暗森林中,除了对它的彻底否定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像叶文洁那样,希望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条拯救的道路,不仅是最终不可能的,甚至会使自己难免沾染上这充塞天地的罪恶。


黑暗森林中的生命是深不见底的,如果说有更多的维度,似乎也只是有更复杂的罪恶,有更多种罪恶的可能性。伊文斯一眼就看穿了人性的这种把戏,在他严厉的目光面前,一切都显现为恶。叶文洁小心翼翼地潜入到人性深处,虽然触手可及无处不恶,但黑暗森林中也曾闪过微茫的光芒,那就是齐家屯的点点灯火。既然有那样的村庄,既然有那样的温暖,又怎么能说黑暗森林中都是暗无天日的呢?这应当就是叶文洁不肯赞同伊文斯的根本理由。尽管齐家屯这弱小的光芒不足以战胜四周无处不在的黑暗,这却决定了叶文洁不会采取彻底毁灭的态度来对待人类文明。生活中又何尝没有更多的光芒?杨卫宁的爱、与杨冬的相濡以沫、学生们的感恩、孩子们的天真,这是黑暗森林中不时闪出的一些亮光,叶文洁随时都可以感受到。但这些亮光,就像潜藏在黑炭下的火星,虽然几乎无处不在,但很难形成燎原之势。


叶文洁刚刚捕捉到一点点火星,瞬间就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这使她非常无助。就在这时候,她得到了三体人的回复,于是幻想着三体人能够帮她带来熊熊大火,照亮这黑暗的世界,但没想到的是,三体人却是带着更加无边的黑暗而来的。


在三体危机带来的恐慌中,只有一个人真正表现出了生命的尊严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那就是史强。在小说第一、第二部中都有重要表现的史强,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形象。他在小说开头的形象是:“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穿着脏兮兮的皮夹克,浑身烟味,说话粗声大嗓。”(Ⅰ.1)但这个一开始让汪淼非常厌恶的警察,很快就显示出其过人之处:“这个外表粗俗的家伙,眼睛跟刀子一样。”(Ⅰ.6)史强虽然级别不高,但在与地球三体组织的斗争中,他却是个决定性的人物:是他在地球三体组织的聚会时成功地将对方一网打尽,也是他想出了有效策略,杀死伊文斯,而又能截获“审判者”号上的三体信息。这两次行动使地球三体组织遭到重创。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当那些高级知识分子被突如其来的危机吓傻了的时候,只有史强还保持着生活的常识。


电视剧《三体》人物海报,史强


他根本不去仰望星空,根本不考虑那些所谓终极的哲学问题,他关心的是买房子、孩子上学,以及一个又一个案子,他真正的看家本领是:“把好多看上去不相干的事串联起来,串对了,真相就出来了。”(Ⅰ.97)能把这些表面上无关的事串在一起,除了天才的想象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生活的常识感,即常伟思看重的“经验”。正是靠了这种常识感,史强对事情的判断不仅远远超过汪淼、丁仪这些专家学者,更成为叶文洁和伊文斯的真正克星。


这也正是叶文洁和伊文斯最缺的东西。他们关心的是抽象的生命、形而上的善恶、作为集合名词的人类,却几乎没有真正的日常生活,甚至以刻意远离日常生活为荣。无论红岸基地、“审判者”号,还是充满终极问题的哲学著作,都距离生活极其遥远。本来有着日常生活的汪淼,在倒计时面前也完全乱了方寸。而叶文洁虽然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但也并不甘于沉溺在日常生活中,她对杨冬教育最大的失败,就在于没有教给她日常生活。她之所以觉得在齐家屯的那几天最温暖,是因为她暂时被拉回了日常生活。多年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伊文斯,与日常生活近在咫尺,却根本无兴趣进入。要不然,为什么大兴安岭的小村庄充满了温暖,黄土高原上的村民就都成了魔鬼呢?日常生活,便是那黑炭下的火星,其实无处不在,完全可以燎原,但是,火星必然会烧出黑炭来,没有独立存在的火星。在叶文洁和伊文斯那抽象的概念中,善恶永远对立,他们试图从人类的生活中消灭恶,保留善,就如同消灭身体保留灵魂一样,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人性善还是人性恶,这个古老的命题本就充满了争议。人们诉诸的理由往往是,多少人在作恶,多少人在行善,这样争论下去,这个问题永无答案。然而,在更深的世界文明传统中,叶文洁的这种人性论是非常靠不住的。伊文斯之所以认为人性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多少动物被杀害,多少物种在灭绝,而是因为一个更深刻的理由:人类不可能做到对所有物种一视同仁,不可能接受物种共产主义,一句话,人没有上帝那么好,所以就是恶的,这就像黑暗森林一样,无可反驳。所以,人类应该遭到灭种的惩罚。但史强诉诸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中国智慧:生之谓性。没有抽象的人性,人性就是生命的深度展开。只有尊重生命本身,珍视日常生活,才谈得上善恶问题。谁也无法否认浩劫中的作恶,谁也无法认可物种灭绝的正当,但因为这些恶行就去随意杀人,甚至灭绝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恶。而人性的力量,也正在生命本身。


吴飞,《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三联书店,2019


当汪淼和丁仪陷入极度绝望中的时候,史强带着他们到华北平原去看铺天盖地的蝗虫,告诉他们:“把人类看作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Ⅰ.296)虫子不可能被真正战胜,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技术,而就在于生命本身的力量。于是,“三个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着地球生命的尊严”(Ⅰ.297)。史强不懂科学,也不懂哲学,但他懂得生活,这就是他的一切力量之所在。


史强不会去问那些有关善恶的哲学问题,因为在生活本身面前,善、恶都只是概念。二百多年之后,罗辑对史强讲清楚了善恶的问题:“下面要定义两个概念:文明间的善意和恶意。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定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他文明,恶意则相反。”(Ⅱ.443)最早发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叶文洁并没有理解这一点,她天真地认为三体文明一定更善良,因为经历过太多恶的她,也把善抽象化了,伊文斯更是如此。但罗辑明白,生命才是第一级的概念,善、恶并不是。生命为了保存自己而攻击其他生命,虽然是恶的,却也是生命的必然要求;生命不需要攻击其他生命也可以活下去,从而不发动攻击,那就是善的。但若生命在面临威胁时仍然不攻击,甚至邀请其他生命来攻击自己,那就是愚蠢了,因为如果连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就根本谈不上真善美。而地球三体组织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因而对于地球上的生命而言,是邪恶的背叛,比叶文洁和伊文斯所经历过的所有恶都更罪恶。黑暗森林的可怕之处在于,生存的需要会使生命必然攻击其他生命。但地球上的人类通过社会和政治制度,使人们之间不必相互攻击也能生存下去,并且认为不相互攻击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是黑暗森林中最大的奇迹。叶文洁和伊文斯都是出于这种理所当然,而无法容忍人类当中一些没有按照这种生活方式做的人,并对他们充满了愤慨。


竟然有这么多地球人“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Ⅰ.239),这一点本身就是文明过于发达的一个结果,因为文明的自我修正能力,是在道德观念相当牢固的文明中才能产生的。正如但丁在地狱中的各种罪人身上可以看到人性的闪光之处,地球三体运动这样大规模的背叛运动,恰恰证明了地球文明的尊严。当然,这种尊严会阻碍人类去认识黑暗森林,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黑暗森林,就是由生命最低的维度构成的社会。人类沉在深度文明中过久,以致不能看到生命那最简单的现实。最早接触外星人的叶文洁花了大半辈子才认识到,要找过着“正常人的生活”的罗辑,来传承她的宇宙社会学,但史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层次。从深度文明中浮到表面上,获得生命的常识感,会使人类有更明晰的理性和力量,但只有深入文明当中,才能有更丰富的生活。这两个方面,都是文明生活所不可缺少的。


本文为吴飞《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第二章,标题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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