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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文俊:关于黄庭坚书法的几点臆说

  • 古籍
  • 2021年10月15日11时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明叔少府同年札 纵28.8cm 横17.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作为宋四家之一,关于黄庭坚书法的题跋评说及当代各类研究成果甚丰,然笔者以为尚有未尽处。本文以“书是君子之艺”为题,探讨了书法作为人格之象征,黄庭坚是如何在坚持个性、不断提升艺术境界的过程中,使技道两进,人生理想与精神世界亦不断升华的,而其书法审美之核心“韵胜”“学问文章之气”及雅俗观等系之于此。以“它山之石”为题,析说了黄庭坚高视王安石书法并研习以至于乱真的意义。以“穿域蹋鞠”为题,自苏东坡评黄书的微辞,叙及黄氏学书的困顿状态,以及黄书之进境。以“字中有笔”为题,关注黄氏学习古法,尤其是篆籀笔法入草,如何使审美体验化为己用等诸多问题,指出其书法如同其诗法,是臻神妙之境,却不能无意,等等。


从黄庭坚书论中不难看出,他极为重视古法,并以“二王”、颜真卿、杨凝式为最杰出的传承典范,念兹在兹,以此量说余子及说明学书要旨。对比黄氏作品,崇尚并学习古法而面目却相去甚远,何耶?如果仅据其《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诗句来解释其看重个性而力求出新,无疑是正确的。但回味之余,总觉得犹有未足,且不免空泛之嫌。迄今为止,关于黄庭坚书法和书学思想的研究甚夥,笔者亦偶有所得,特于此献芹,以共襄盛举。


宋 黄庭坚 行楷书致云夫七弟札 纵32.6cm 横65.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楷书致云夫七弟札(局部)


书是君子之艺


自汉以降,士大夫自高位置,对书法持有偏见的事例言语屡见载籍,而在尚书的社会大风气之下,又不得不相与事之。据《后汉书》之《蔡邕传》《杨震传》《阳球传》记叙,灵帝开鸿都门学,广择工书、美辞赋者入仕,待以不次之位,引起清流士大夫的强烈不满并上书阻谏,是其耻与寒门工书士人为伍之始。魏晋南朝寒门书家不被社会承认,即权舆于此。又,据《四体书势》记载,梁鹄以善书官至选部尚书,后投奔刘表,及曹操破荆州,募求之,鹄惧而自缚诣门,命其于秘书省“以勤书自效”。初,梁鹄偷师于鸿都门中名家师宜官,复以书仕宦,更被责令于秘书省抄录文书秘籍,出身既微,职司亦卑,纵有曹操赏悦其书,仍不免为人役使之名。又述三国时韦诞官武都太守,本应建功立业,翻“以能书留补侍中”,遍书“魏氏宝器铭题”,与侍书辈等同。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云:

魏明帝起凌云台,误先钉榜而未题,以笼盛诞,辘轳长絙引之,使就榜书之。榜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乃掷其笔,比下焚之。乃戒子孙,绝此楷法,著之家令。


宋 黄庭坚 行书山预帖 纵31.2cm 横26.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书断·妙品》述其事“因致危惧,头鬓皆白。既下,诫子孙无为大字楷法”,士大夫以工书被吊笼升至高处题榜,被众人观瞻,实在有辱斯文,加之恐惧,悔恨无已,乃告诫子孙,勿效其能。《晋书·王献之传》载,太元中新起太极殿,谢安欲使献之题榜,因述韦诞之事以为暗示,献之乃正色曰:“仲将,魏之大臣,宁有此事!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长。”王献之善书之名天下尽知,但能自重,严词拒绝,以魏帝失德国祚不长为说,足见风骨。《宋书·羊欣传》述会稽王世子元显“每使欣书,常辞不奉命。元显怒,乃以为其后军府舍人,此职本用寒人,欣意貌恬然,不以高卑见色,论者称焉”,这也是宁肯受辱,也不愿为权贵役使作书的事例。对此,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杂艺》中告诫子孙“真、草书迹,微须留意”,以免在尚书风气中因书拙而受困境,复云:


然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诫,深有以也。


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惟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耶?”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


宋 黄庭坚 行书小子相书帖 纵31.3cm 横33.3cm 上海博物馆藏


颜氏深知利害,诫子孙警醒,不要以书自蔽,或为人役使。他没有料到的是,后世子孙中仍有善书者、亦即堪与晋人分席的颜真卿。李之仪《姑溪居士论书》云:

文词字画,入人易深,然于立身行己了不相干。鲁公忠义,皎如星日,犹以字画几至蒙昧。要之精于艺者,不可不谨也。

“犹以字画几至蒙昧”,意谓颜真卿犹以善书几乎被书名所掩,或曰自蔽。对这种事情,徐浩在《论书》中表达出无奈:

余年在髫龀,便工翰墨,力不可强,勤而愈拙,区区碑石之间,矻矻几案之上,亦古人所耻,吾岂忘情耶?德成而上,艺成而下,则殷鉴不远,何学书为?必以一时风流,千里面目,斯亦愈于博弈,亚于文章矣。

道理都明白,却不得不从俗预之,犹胜于下棋争胜废日,差可自慰了。

入宋,科举废除以书判取士之制,自是书法风气为之一变,非天性好书者不学,这就需要士大夫重新解释学书目的。欧阳修《试笔》引苏舜钦语云:“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自是人生一乐。”此乃寓乐于书。欧阳修亦言“学书消日”“有为物所乐之心”,即其有感而发。朱长文《续书断·妙品》述蔡襄“不轻为人书”、拒敕命书《温成皇后碑》而言“此待诏职也”语后复评云:

儒者之工书,所以自游息焉而已,岂若一技夫役役哉。古今能自重其书者,惟王献之与君谟耳。


宋 黄庭坚 行书糟姜帖 纵28.9cm 横37.6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朱氏之言“游息”,出于《礼记·学记》:

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也,修也,息焉,游焉。

此本为《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语中“游于艺”的解释,简言之,谓兴艺促学,游艺寄心,藏之修之,乃君子所为。朱长文把评蔡襄书法引申到儒家修身志道的层面,很能反映宋代士大夫书家的尚书心态,书法成为展示人格、理想情操和观念的一种有益的形式,得到世人的认可。苏东坡《东坡题跋·题〈笔阵图〉》云:

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虽然,不假外物有守于内者,圣贤之高致也,惟颜子得之。

书法有形,有形则有工拙别异,辨之累心劳身,却不能消除其形存在的意义。但能乐在其中,寄寓其心,则胜于下棋争胜废日。尽管如此,不凭借外物而能内守于心,惟亚圣颜回入其境界。言外之意,寻常人只能借助书法这种外物,是好书而目的不在于书,故尔不甘于为人役使,也不欲挟技而与世人争短长。
综上所述,这种有着深刻历史渊源的书法观念在黄庭坚身上,不仅有很好的体现,而且有创造性地发挥,于己于人皆然。《山谷老人刀笔》记云:

写字,鄙事也,亦安用功?然贤于博弈,游息时聊而为之,能使笔力悉从腕中来笔尾上,直当得意。


宋 黄庭坚 行书惟清道人帖 纵29.3cm 横31.8cm 故宫博物院藏


与他人的泛言不同,黄庭坚是从自己的书法实践中体验到真实的美感,使“游息”借助书法媒介变得真实具体,也更有意义,是技进乎道。在其人生陷入低谷时,这种体验尤能发挥积极的作用,为其人格增添许多色彩。彼又云:

事业之余,辄临写数纸,颇胜弈棋废日,无使笔意自有佳处。

此谓临帖学古,不必刻意,而能与古人笔意暗合,亦即心契手调、自然流出者。其在《与宜春朱和叔》亦云:“余颇留意于学书,修身治经之余,诚胜他习,然要须以古人为师。”“治经”,传统学术以经为首,举经以概言其余,包括诗文。“以古人为师”,并非虚妄应酬之辞,黄氏以一生的努力践行之,至于何以不似古人,后又将有详说。

黄庭坚之于书法,不仅能做到自娱自足,而且能从中感悟大美,助力人格。所以,黄氏相信字如其人,视作书如做人,这从其对他人书法的评价中得到了证实。黄氏《跋秦氏所置法帖》云:

风俗以道术为根源,其波澜枝叶乃有所依而建立。古之能书者多矣,磨灭不可胜计,其传者必有大过于人者耳。

道术,犹言思想认知、道德操行,有道,书法才能有所傍依而成就,非止于儒家。又其《跋东坡书道术后》云:

东坡平生好道术,闻辄行之,但不能久,又弃去。谈道之篇传世欲数百千字,皆能书其人所欲言,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间语。尝有海上道人评东坡,真蓬莱瀛洲方丈谪仙人也。流俗以造次颠沛、秋毫得失欲轩轾困顿之,亦疏矣哉。


宋 黄庭坚 行书制婴香方帖 纵28.9cm 横37.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书致德舆贤友札 纵26.9cm 横37.7cm 故宫博物院藏


此东坡所好之道术偏在禅悦,但不止于佛学。东坡思想活跃,认知敏慧,文采绚烂,话语雄奇,卓荦出尘,瞻望弗及,道通圣贤,洞识天机。世人但以俗眼论其得失成败,亦犹据陈、蔡之厄论于孔子,谬矣。黄氏此处虽未言及书法,但以东坡所持道术,无评已胜于有评,可以想见。又,因书及人、因人及书的评鉴方式,亦为黄氏题跋所常见。其《题绛本法帖》云:
观王濛书,相见其人秀整,几所谓毫发无遗恨者。

《书断·能品》录王濛“善隶书,法于锺氏,形貌似而筋骨不备”,唐人呼楷为隶。濛女为皇后,官长山令,卒赠晋阳侯。黄评未言其书如何,但想见其人而已,“毫发无遗憾”之语兼概其人其书。又,《跋司马温公与潞公书》有云:

司马温公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身为度者也,观此书犹可想见其风采。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

司马光乃富学恭谨之士,所著《资治通鉴》手稿即便涂抹改窜,也绝不作草率之笔。黄氏未言其尺牍书法如何,径自其人而入,则字如其人之意甚明。与其在《论书》中所评“温公正书不甚善,而隶法极端劲,似其为人”大体一致。又,《跋富郑公与潞公书》云:

富郑公可谓盛德之士矣,所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也。观此书,犹有凛然可敬之风采,其言论风旨,百世之大臣也。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明叔同年札 纵28.5cm 横20.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富弼一代名相,黄氏于此先为评誉其人,观其尺牍书法,一如斯人,而其中“言论风旨”尽显其名相本色。《跋韩康公与潞公书》亦云:“韩康公忠信笃厚,垂绅正笏,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观其书,有锋芒,亦似其为人。”《跋林和靖书》云:“林处士书,清气照人,其端劲有骨,亦似斯人涉世也。”凡此之类,均为人书如一、可以等量齐观的例证。

与字如其人直接相关的是,人、书都要脱俗,这既是黄庭坚终身坚持的目标,也是评价他人书法的一个重要标准。黄氏《题王观复书后》云:

此书虽未及工,要是无秋毫俗气。盖其人胸中块垒不随俗低昂,故能若是。今世人字字得古法,而俗气可掬者,又何足贵哉。

书法不工而能脱俗,全赖其人格高尚,世人作字能得古法而“俗气可掬”者,胸次不副也。黄氏于此排除书法惟以工拙定谳的做法,更多地倾向于人格高低、视人格为书法臧否的根源,其中固然有伦理教化的成分,但其合理而富有学术和艺术价值的认知,尤须引起重视。其《书缯卷后》云:

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含瓦石,临事一筹不画,此俗人也。


宋 黄庭坚 行楷书送四十九侄诗卷 纵35.5cm 横130.2cm 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楷书送四十九侄诗卷(局部)


道义,儒家所尚之仁义道德,以圣贤之书增广其用,而后“书乃可贵”,若心中空乏,即使笔墨堪比锺、王,也只是俗人。俗人之书必俗,不俗也会被世人所轻,人既不足取,何况其书!但人之俗与不俗,关键看其临事大节,这也是黄氏身体力行、为后世所尊崇的原因。

与脱俗直接相关的,除上述之心存道义和圣哲之学这一基本原则外,黄氏还提出三个标准。一曰士人不能随世碌碌,二曰饱学,三曰得韵,各有侧重,实则一体。欲求脱俗还有学古一项,但须参照前三者以定取舍。黄庭坚《跋周子发帖》云:

王著临《兰亭序》《乐毅论》,补永禅师周散骑《千字》,皆妙绝,同时极善用笔。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

学古以至于“妙绝”,自非常人可以企及,但以入古而缺乏自我与新意高格,故尔病韵。其原因在于,读书恨少,又随世趋俗庸庸碌碌,致使胸次有亏,书法即失去根本依托。其中读书一项,在其《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有云:

东坡书随大小真行,皆有妩媚可喜处。今俗子喜讥评东坡,彼盖用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是其知法之意哉。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宋 黄庭坚 行草书致立之承奉札 纵27.1 cm 横43.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草书致立之承奉札(局部)


“学问文章之气”,后世换言“书卷气”;或以人称“士气”“士夫气”,复以名家遗墨装池而别名“卷轴气”。其中一个“发”字,实乃传神之笔,意谓才学识见副于笔端,使书法笔墨所具有的神气性情皆与之相应,颇富创见,对后世书法批评的影响极为深远。“随世碌碌”者,无独立之人格、识见、行事和建树,是俗人。“韵”的本意在人,移之入书,举凡有个性且脱俗者、有古法而能变化者、姿媚清新者,均可以言韵。黄氏《题绛本法帖》云:

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

熟读《世说新语》,即可与黄氏此论会意,上溯三代秦汉典籍,也不难体会“古人风泽”所自由来。黄氏由此想到魏晋风度中人物的“韵胜”,更提出以“韵”观其书法,实属的见。议者以为,黄氏论书最重一个“韵”字,不只其自魏晋风度观察中得来,暗含其对魏晋古法的推崇,也是人书合一思想观念的具体体现。当然,由人及书的见解,不始于黄氏,蔡襄《论书》早已有之:

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散华落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


宋 黄庭坚 草书诸上座卷 纸本 纵33cm 横729.5cm 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草书诸上座卷(部分)


“风韵”一词本用于评人,移之入书,宜为蔡氏首创。文中具体列举了晋人生活的几个侧面,引导出从人的精神风貌到书法之自然流溢的客观状态,揭示出人书合一的必然之理,亦即“风韵”何以会畅达于人书之间的道妙所在。黄庭坚是否曾闻见其说,我们尚不清楚,但二公思想、艺术皆超绝,所见略同,惟蔡说具体而言之有物,自胜一筹。惜此佳思灼见未能得到同时之贤达响应,只有黄氏执着,将“韵”用于不同场合、不同对象,成为其书法批评中最耀眼的标准,也算是发扬光大了。

“韵”的广泛运用,在宋代社会文化生活中“尚韵”的背景下,使书法批评这一新的视点被普遍接受,尽管如此,人们并不能确切地明瞭其中含义,今人则采用“脱俗”的模糊概念说之。黄庭坚《山谷别集·论作字》云:

晁美叔背议予书惟有韵耳,至于右军波戈点画,一笔无也。有附予者传若言于陈留,余笑之曰:“若美叔书即与右军合者,优孟扺掌谈说乃孙叔敖耶?”




宋 黄庭坚草书刘禹锡竹枝词卷(局部) 纵30cm横182.1cm浙江省博物馆藏


晁端彦私下对人评黄氏书无古法,“惟有韵”,得到本人认同,但反讥晁书“与右军合者”,不过如优伶之模仿他人而已。黄氏于此语后引自作诗“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鲜明地表达了对待书法的态度,且终身以之。至于“韵”者为何,可以从黄氏另一论书语中看出端倪。《山谷题跋·论书》有云:“余书姿媚而乏老气,自不足学。”此自谦之辞,但其“姿媚”二字,正是晁评“韵”之所系,“姿媚”美在形质,意出字外,与宋人赏悦的晋人风韵、姝丽的风韵一致,要妙在于独具魅力而能动人。又,《跋周越书后》云:

周子发下笔沉著,是古人法,若使笔意姿媚似苏子瞻,便觉行间茂密,去古人不远矣,何止独行于今代耶!

周越书“劲而病韵”,今天可以从其刻帖遗迹中得到印证。此所言其缺憾在于“笔意姿媚”不足,不能似苏字之“行间茂密”,说明其书凋疏而乏蕴藉。周越用笔一味使力,故尔难免此病,非其功夫有亏,实胸次卑下、不能如东坡挥洒发于天然。黄氏跋东坡书喜用“韵胜”,于此反观周越所缺,即知“韵”字评书之著力所在矣。

黄庭坚终身学古不辍,终身思考修正、提升不辍,危途恒多艰困,不为所动,终至于达成目标,完成“自成一家始逼真”的夙愿。“逼真”,内心所寄,人格外化之谓。所以,黄氏心中的书法与实践,乃君子之艺,但追求书法完美只是表象和过程,底蕴在于不断提升的人格与精神世界,而最终使“鄙事”变成辉煌,卓然挺立千载。张孝祥《于湖居士文集》卷二十八《跋山谷帖》有云:

字学至唐最胜……豫章先生,孝友文章,师表一世,咳唾之余,闻者兴起,况其书又入神品,宜其传宝百世。恭闻徽宗皇帝评公之书谓“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圣人之言,经也。晚学小生,尚安所云。


宋黄庭坚草书刘禹锡竹枝词卷(局部)


斯评先述人品文章,后及于书,复引宋徽宗评语,可谓善评,亦深知山谷者。又,刘敏中《中庵集》卷十《题山谷帖后》亦云:

书,一艺耳。苟学者皆能之,然求所以其得法而尽其变化,卓然有成,以自立于世者,盖百年之间,仅不过三数人而已……今观山谷此帖,浩乎如行云,倏忽如流电,如惊蛇、如游龙,意态横出,不主故常,当使人心动目眩,而莫知其然也。静而察之,无一画之违于理,呜呼!可谓能尽草书之变矣。虽然,非其胸中贯之以天下之书,而充之以浩然之气,则亦安能至于是哉?世之工书者,尝试以是思之。至元乙酉六月朔题。

“浩然之气”出于《孟子》,谓天地间至大至刚之气,非圣贤君子不足以当之。以浩然之气充之于“天下之书”,溢出而为草书,宜有是评,且有助于今天对黄氏其人其书的理解。


取它山之石


在黄庭坚学书取法的时人中,对其影响最大的首推周越,可谓黄氏草书的奠基人,也是日后经常被其否定、贬斥的名家,以至于因之有“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1]的遗憾。二是苏东坡,黄氏撰述文字中不曾言及,但杨万里文集中有记载,[2]有学者考其遭贬后自谓厌恶元祐间作品,或与此有关。[3]三是王安石,前二人皆以书名世,而王氏书法不工,何以黄氏习之几近乱真?抑其受王安石为相而从世人但知“趋时贵书”之风气影响?[4]笔者读书,凡及于宋人,辄疑此事。苏东坡《跋王荆公书》云:“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故。”王书不师古法,率性由心,既无楷式,且将如何模拟?朱熹《晦庵论书》记云:

张敬夫尝言:“平生所见王荆公书,皆如大忙中写,不知公安得有如许忙事?”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今观此卷,因省平日得见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略与此同,未尝一笔作行草势,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荆公之躁扰急迫正相反也。书札细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者。

其贬意一望即知。不过,“大忙”与“躁扰急迫”前后呼应,大抵可以概括王书特点。与之相反,黄庭坚于王书每多称誉。《跋王荆公书陶隐居墓中文》云:

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人笔墨,此固多闻广见者之所欲得也。




宋拓郁孤台法帖黄庭坚草书选


“无法”而能“奇古”,又“似晋宋人笔墨”,不知所评何据。《题王荆公书后》又云“王荆公书得古人法,出于杨虚白”,“虚白”乃杨凝式号,斯言但出意会,亦无法得到验证。黄氏还有一则《论书》,读之颇有启发。彼云:

士大夫学荆公书,但为横风疾雨之势,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不复仿佛……近世惟颜鲁公、杨少师特为绝伦。其妙于用笔,不好处亦妩媚,大抵更无一点一画俗气。比来士大夫惟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然笔间甚遒。

“横风疾雨之势”自王书“大忙”中来,“不著绳尺”言如“得无法之法”,“魏晋风气”乃黄氏独得,谓时人“趋时贵书”而纷纷效法,仅从“大忙”着眼,拟其形而无其“魏晋风气”。所视惟王书“有古人气质”,也是“大忙”中的“无法之法”,难道说古人都是“不著绳尺”书写?既无古法,又何来“古人气质”,实在令人不解。但黄氏于此评论中极为推崇颜真卿、杨凝式二人,宋人中惟王安石堪与之衔接,似乎透露出些许消息。颜真卿代表了唐书脱离魏晋风气的分水岭,却被视为“二王”正传;杨凝式学古而能不似,黄氏诗评有“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之誉。[5]二人学古而俱成自家面目,是谓善学而深知于书者,黄氏以王安石厕身其后,是慧眼真知?抑惺惺相惜?黄氏《山谷老人刀笔》卷二十一有云:

鄙书无法,不足传后,世俗浪谓之能,亦自不可解。诚有意书字,当远法二王父子,近法颜、杨,乃能超俗出群。正使未能造微入妙,已自不为俗书。如苏才翁兄弟、王荆公是也。虽然,要须先探其本耳。

苏才翁兄弟,即苏舜元、苏舜钦,蔡襄成名之前的北宋书法代表人物,以王安石与之并列,足见对其推崇有加。黄氏前言己书“无法”,是谦抑之辞,实则其毕生孜孜以求的正是学古以至于“无法”中的自我,与王安石声气相通,而以“超俗出群”自重。



宋拓郁孤台法帖黄庭坚草书选


黄氏学王安石,但于其书论中无征。李之仪《姑溪居士论书·跋苏黄陈书》述云:

鲁直晚喜荆公行笔,其得意处,往往不能真赝。此乃未入川时所作。

据此可知,自“趋时贵书”中学王安石,比至晚岁(当在元祐、鄂州时),“得意处”他人已不能分别“真赝”,积功之深,似可想见。又,《跋荆国公书》云:

鲁直尝谓学颜鲁公者,务期行笔迟重,开拓位置,取其似是而已。独荆公书得其骨,君谟书得其肉。君谟喜书多学,意尝规摹,而荆公则固知其未尝学也。然其运笔如插两翼,凌厉于霜空雕鹗之后。此其晚年所作,纸上直欲飞动,信所谓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左右逢其原者也。

李氏推誉王安石书,但指出其并非如黄氏所言“得其骨”,“固知其未尝学也”,似更可信。又《跋山谷书摩诘诗》亦云:

鲁直此字,又云比他所作为胜。盖尝自赞,以为得王荆公笔法,自是行笔既尔,故自为成特之语。至荆公飘逸纵横,略无凝滞,脱去前人一律,而讫能传世,恐鲁直未易到也。

李之仪据其闻见,述黄庭坚曾经“自赞”,“以为得王荆公笔法”,以证其书《摩诘诗》自许为佳书合作。但李氏不尽认同,以为王书用笔“飘逸纵横,略无凝滞,脱去前人一律”的精髓,黄氏尚未达到。斯评可谓独具只眼,王氏所书,皆由其心性,黄氏学之,不能无己,亦不能无意,以模仿比之原创,真赝差别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对此,李之仪《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十五章后》有很好的析说:

“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此特一时之语尔。正不暇则行,行不暇则草,盖理之常也。间有蔽于“不及”之语,而特于草字行笔,故为迟缓,从而加驰骋,以遂其蔽。久之,虽欲稍急,不可复得。




宋黄庭坚草书李白忆旧游诗卷纸本纵34.2cm横199.5cm日本有邻馆藏


黄氏草书初师周越,笔速甚急,晚从迟缓,乃成自家面目,其论书语云“楷法欲如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淡,乃入微耳”之言,[6]堪称写照。由此可见,用笔既从迟缓,再使“稍急,不可复得”,这也是黄氏自谓的佳书合作,并没有体现王安石书法精髓的原因所在。

其实,无论是黄书用笔在急、缓之间的摇摆,还是学习王书以至于他人“不能真赝”,都只是皮毛。黄氏的真正用意,或尽在“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上面,取其意而离其形,暗含了“二王”、颜真卿、杨凝式、王安石、黄庭坚之历史序列的期许,完成“自成一家始逼真”的夙愿。对于推誉王安石,或许只是锺馗打鬼的一种道具,习之以破除己书既有的程式与书写习惯。宋四家皆有书论,惟黄庭坚数量最多,之所以一字不言学书于王安石者,恐其内心深处正做此想,亦未可知。不管怎样,黄庭坚学习时人,应以摹效王安石最为用心,对其摆脱周越、苏东坡以及前贤影响,明确个性书法格局至关重要,可谓它山之石了。




宋黄庭坚 草书李白忆旧游诗卷(局部)


穿域蹋鞠


在探索的道路上,黄庭坚时常要面对讥评和质疑,但都未能动摇其心。黄氏《题晁无咎书后》有云:

闻吾友廖明略颇讥评无咎作字不古不今,所谓“女好无定姿,悦目即为姝”,是非特未定也。

好,谓貌美,美女没有一定衡量的标准,赏心悦目即为姝丽。晁无咎书法的“不古不今”,正如评说美女,“是非特未定”。斯言虽然是在维护晁书,实则亦代表了黄氏对己书的自信。梁武帝《答陶隐居论书》有“适眼合心,便为甲科”语,宜为黄氏所本。同样,黄氏念兹在兹的脱俗、韵胜,也没有一定的程式和标准,要在清新入人,成就自我。不过,追求个性的历程并非坦途,得失倚伏,真伪共生,若无千锤百炼,岂得心明意淡、风规老成!苏东坡《跋黄鲁直草书》云:

草书只要有笔。霍去病所谓不至学古兵法者,为过之。鲁直书。去病穿域蹋鞠,此正不学古兵法之过也。学即不是,不学亦不可。

霍去病,汉骠骑将军,勇冠三军,有气敢任。《汉书·霍去病传》述云:“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者。’”又云:“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尚穿域蹋鞠也。”汉武帝欲使人为霍去病教授吴起、孙子兵法,其答云将帅临敌,应视具体情况谋定方略,不需要学习古人兵法。在黄氏看来,作草书最重要的是善于用笔,笔乃形质、精神所系,既要问津于古,又不能为古法所囿。亦即古兵法还是要学,即如作字须学古法,不学则易蹈霍去病之过。又其出征匈奴,驻军塞外,士卒或因缺粮饥饿而不能自振,霍去病却率人掘地为域,以蹋鞠为乐,是身为统帅者失察失职。蹋鞠,犹今语“踢球”,亦名“蹴鞠”,其起源甚早,汉代颇为流行。据东汉李尤《鞠城铭》可知,其场地以方墙围出,状像城池,故名“鞠城”,文中“圆鞠方墙,仿象阴阳”即此之谓。塞外无法构置方墙,霍去病乃使人掘地为坑穴,四壁即其方墙,其工程量之大,耗时费力,正是东坡所谓“不学古兵法之过”。在东坡看来,山谷草书如同霍去病“穿域蹋鞠”,迁就于形式,不能灵活变通,少古法而多于自任。文末结论道,学古而泥古是错误的,但不学古法以汲取前贤精华则自绝于诱进之途,二者间如何权衡变通,实属不易。


宋黄庭坚行书跋东坡墨迹纵29.5cm横42.8cm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东坡此跋时间不详,依理求之,或疑其乃就黄氏入川前之草书而言,亦本人日后所厌者。然则东坡《跋山谷草书》亦云:

昙秀来海上见东坡,出黔安居士草书一轴,问此书如何。坡云:“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吾于黔安亦云,他日黔安当捧腹轩渠也。”

《南史·张融传》云:“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以南齐张融之能及言语,用譬于山谷,谓其自信而自任。东坡时在惠州,同年六月渡海,再谪居儋耳,至元符三年六月以大赦北还,凡三年。黄氏此轴草书,宜为五十一岁谪黔州之后至翌年岁杪之前,乃书法格局已定之际。东坡于此取春秋笔法,谈笑间已知其微辞所在。又,黄氏《跋唐道人编余草稿》云:

此皆山谷老人弃纸,连山唐坦之编缀为藏书,可谓嗜学。然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学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然比之古人,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逸绝尘,安能得其仿佛耶!

黄氏自述与东坡所评相合,是谓黄书虽能,尚乏古法及精神依托,而随后黄氏亦彻悟矣。

向前推,自黄庭坚书论中还可以见其时时自省的文字,发掘弊端,颇为准确,而在彼时尚不能自觉。一艺之难若此。虽如黄氏之学识,亦不乏障目而自惑者。其《书右军〈文赋〉后》有云:

余在黔南,未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

按,黄氏于元符元年五十四岁时自黔州迁移戎州,其时书名早著,尚且自伐如是。于此再向前推,即可知其原委。其《锺离跋尾》云:

少时喜作草书,初不师承古人,但管中窥豹,稍稍推类为之,方事急时便以意成,久之或不自识也。比来更知所作韵俗,下笔不浏离,如禅家粘皮带骨语,因此不复作。

杨慎不知山谷磊落坦诚,而在引述此跋语后谓“山谷岂杜撰者,盖自掊击以教人耳”,[7]这是为尊者讳,也是想当然,不足取信。又,黄氏《跋与徐德修草书后》亦云:

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予草书多俗笔,盖予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湔拔尘埃气未尽,故不欲为人书。

此语可与前跋并观,宜为元祐间所感所思。“下笔不浏离”,言点画线条不能萧散,缠绕牵裹太过,犹禅宗所谓“粘皮带骨”。大草自唐张旭、怀素以降,学草书者易效其法,但求形似,字势连绵,如一笔书然,有此做法,即与他人类同,是为“韵俗”,“尘埃气未尽”者殆此。绍圣元年黄氏遭贬,客居黄龙山中时始有新得。其《书自作草书后》云:

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

黄氏不曾料想,此时所会之“草书三昧”,数年后也被自己否定了。其《元祐间大书渊明诗赠周元章》云:

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书字倍倍增胜。复于范君仲处见东坡惠州自书《所和陶令诗》一卷,诗与书皆奔轶绝尘,不可追及,又怅然自失也。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己未。

是年黄氏五十七岁,已届书法老成之年,见东坡真迹,自以为“不可追及,又怅然自失”,可谓见贤思齐、学无止境,乃谦谦君子的典范。


宋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卷纸本纵32.5cm横1822.4cm约书于绍圣二年(一〇九五)左右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苏、黄之异,或在于彼时东坡已人书俱老,至于平淡绚烂之境,无心自达,一派天机;山谷字法如其诗法,奇崛雕刻,我欲如是,而果然如是,堪为一代宗师,却不能妙尽自然。苏东坡《评草书》云: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此弊之极,遂至于周越、仲翼,无足怪者。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东坡喜为“快口语”,此所谓“不践古人”,其实未曾远离古人,但其天资、文采能驱使笔意纵横,为古人所不备,足以快慰。所谓“无意于佳”,是人书俱老之境,山谷尚亏一分半分,而亏处在于专务奇崛,不能无意。“有意于学”,如周越、仲翼之流,泥古而韵俗;如山谷之离形取神,极尽变化,至于精微,卓然名家。虽然,“有意”的痕迹无法磨灭,或即其“怅然自失”处。金人王若虚曾引述山谷名言而为之评云:

鲁直与其弟幼安书曰:“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物,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偶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此论甚高。然彼于文章翰墨实刻而好名者,殆未能充其言也。盖尝自跋其书云:“学书四十年,今夜所谓鳌山悟道书。”又曰:“星家言余六十不死,当至八十。苟如其言,当以善书名天下,是可喜也。”观此二说,其得谓无心者乎?[8]

斯言与鄙见合,但山谷书妙尽在自创,艰难之巨,非外人可以想见,纵为一时快语,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苛求。又,《李致尧乞书书卷后》有云:

元符三年二月己酉夜,沐浴罢连引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名所谓鳌山悟道书也。


宋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卷(局部)


按,鳌山,传说上古神鳌所化,位于秦岭中段,太白山西侧,多人文故事及遗迹。于此悟道,言其书几臻化境,与前谓“龙蛇入笔”呼应,乃得意之作。欣慰之语不必强与“好名”牵涉。又,黄氏《书自作草后赠曾公卷》记云:

崇宁四年二月庚戌夜,尝余重酝一杯,遂至沉醉,视架上有凡子乞书纸,因以作草。方眼花耳热,既作草书十数行,于是耳目聪明。细阅此书,端不可与凡子,因以遗南丰曾公卷。公卷胸中殊不凡,又喜学书故也。山谷老人年六十一,书成颇自喜,似杨少师耳。

山谷本能酒,后以妻故而罢酒肉,晚岁复饮,盖胸中郁垒不得不浇之。此言饮其自酿一杯,即告沉醉。最后作草,兴奋以至于“耳目聪明”,遂有神来之笔,无意于佳而自佳,自喜合作之余,以为似杨凝式“下笔便到乌丝栏”之妙。此本预为凡夫俗子之请而作,佳则别赠,免至明珠暗投。由此可以想见,即使黄氏到了晚年,思想依然活跃,诸般感受,皆于草书发之,始能精进如斯。惜是年九月仙逝,奈何。

字中有笔

秦文隶变伊始,本为文字书写趋急适用,以是解散篆法,粗略便给。久之则有依笔顺发生的点画省略牵萦现象,如战国末年云梦睡虎地四号墓出土的木牍家书。对此,后世只能按古老传说,称隶变初期的字迹为“隶草”或“草隶”,而系之以秦朝末年。至西汉武帝朝实行严厉的文字政策,隶变渐成分途发展之势,一曰正体化,如河北定县出土的昭、宣之际八角廊汉简,逐渐取代小篆的正统地位;二曰草书体演进,施于日常尺牍和文章起草,而赖陈遵、刘睦之能,使草书得以发展,复以明帝、章帝之好,使草书为胜流所尚,自杜、崔以至于张芝,迄于大成。张芝是草书演进的分水岭,《四体书势》记其“下笔必为楷则”,意谓草书从实用更多地转向艺术审美方面;又记张芝“匆匆不暇草书”之语,是因于楷则审美而转向笔速迟缓。赵壹《非草书》述汉末学童受草书风气影响,“皆废仓颉、史籀,竞以杜、崔为楷”,言其不学文字篆籀而改师名家草书;“私书相与,庶独就书,云适迫遽,故不及草”,言其慕张芝而效其“匆匆不暇草书”的做法;“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言新的草书风气违背了草书宗旨。或有好事者,因于社会需求,取张芝草法重写《急就篇》草书本字书,以便学童识读摹写。张怀瓘《书断》所谓“呼史游草为章,因张伯英草而谓也”,即指《急就篇》后世易名为《急就章》、呼其字字独立而谨严有法的草书为章草,以体现楷则之义。又,《急就篇》字书为西汉元帝时史官名“游”者所作,用隶书写定,草书本出于汉末三国之际。[9]


宋 黄庭坚 行书临苏轼海棠诗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章草不敷实用,日常所用草书则由惯性前行,若《阁帖》中索靖、卫瓘诸帖、传世陆机《平复帖》等,即可代表名家参预下的实用草书的发展,兼取实用与艺术审美,惟北南风气有异。王羲之承前启后,王献之乃大其体制,有“一笔书”草名之雅誉。后世所谓“小草”者,多出大王;所谓“大草”者,由张旭上衔小王、下启怀素,而殿军者,黄庭坚也。不同之处在于,自小王筚路蓝缕,旭、素之癫狂有加,用笔皆主急速,至黄氏返祖,迟缓而尚变化,可与张芝八百年后隔代呼应。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五十记云:“谚云:信速不及草书,家贫难为素食。言其难猝置也。”又,陈师道《答无咎画苑》云:“卒行无好步,事忙不草书,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以此观之,宋代草书缓作乃一时风气,或与黄氏不无关系。黄氏《书自草李潮八分歌后》云:

元符三年七月二十三日,余将至青衣,吾宗舟子求余作草,拨忙作此,殊不工。古人云:囱囱(匆匆)不暇草,端不虚语。时涪翁年五十六矣。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无咎通判学士札 纵30.8cm 横64.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无咎通判学士札(局部)


拨忙作草,乃匆忙间应酬,不工也很正常,但引证古人之语,宜属有所会心者。

草贵使转,笔尚迅疾,而以点画提按节之,此即孙过庭《书谱》“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之意。笔疾须以力沉副之,乃生筋骨;力浮则轻滑,山谷所谓“姿媚是小疵,轻佻是大病”[10]即是。黄庭坚《自评元祐间字》有云:

往时王定国道余书不工,书工不工是不足计较事,然余未尝心服。由今日观之,定国之言诚不谬,盖用笔不知禽(擒)纵,故字中无笔耳。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

斯言可与其《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并观: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赖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故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

“纽提容止”,义犹扭捏作态;不强作姿态,意谓转向提升内美品格,“字中有笔”即其核心所在。

纵观山谷书论,“字中有笔”是在强调笔力、筋骨、节奏(擒纵)变化之类的质感,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精神流露处。禅宗偈语推重的“句中有眼”,出于古人论诗中的“诗眼”,以“眼”为名,谓其字(词)能够生动传神,乃关键所在,山谷书论中多见此语。依常理,点画字形的样式均由笔法完成,“字中有笔”是自然而然的事实,其实不然。如果能做到山谷推重的皇象之“沉着痛快”,必然会感受到“字中有笔”的美感,如果笔滑力浮,抑一味使力,无论刚柔缓急,都不会凸显点画字形的质感,既无美感和生动,又何来精神流露处。黄氏《跋怀素〈千字文〉》云:

予尝见怀素《自叙》草书数千字,用笔皆如以劲铁画刚木。此《千字》用笔不实,绝非素所作,书尾题字亦非君谟书,然此书亦不可弃,亚栖所不及也。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景道十七使君札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劲铁画刚木”,谓其点画坚实沉重,与其《题化度寺碑》谓欧阳询书乃“直木曲铁法”,用意仿佛。又《跋李康年篆》称其“晚寤籀篆,下笔自可意,直木曲铁,得之自然”,这似可说明,黄庭坚评价怀素《自叙帖》用笔有如“以劲铁画刚木”般的质感,暗指其笔法出于篆籀。又其《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亦称柳公权《谢紫丝靸鞋帖》“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诚得古人用笔意”,也是在用类似的喻说强调点画的质感,以明确其传神所在。山谷《跋〈赠元师此君轩诗〉》云: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耳。

是言与朱长文《续书断·神品》评颜真卿书法“得篆籀义理,分隶之谨严”相若,然不如米芾《海岳名言》评颜真卿行书《争座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之语直截。黄氏所言惟张旭、怀素及其本人之悟出于一辙,乃宋人对中锋笔法运用与审美的延伸和拓展,在理论上,可以上溯至张怀瓘《评书药石论》“书复于本,上则注于自然,次则归乎篆籒,又其次者师于锺、王”的观点。就形质而言,宋人所见金石拓本中的篆籀之法,正如“直木曲铁”“以劲铁画刚木”,或唐人口中的“如印印泥”“锥画沙”“屋漏痕”等描述的状态与美感一致,可能与宋人学书广用传拓有关。又,黄氏《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云:

石鼓文笔法,如圭璋特达,非后人所能赝作。熟观此书,可得正书行草法,非老夫臆说,盖王右军亦云尔。[11]



宋 黄庭坚  行书致景道十七使君札(局部)


山谷书法皆主中锋,知此言不虚。又其《评书》自述“余观汉时石刻篆隶,颇得楷法”,属意并同。“楷法”谓楷式、典范。系统梳理黄氏入川以后之书,即不难发现这种美感的日益强烈、明晰,其变化轨迹似亦不难体味。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行草》评黄书“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可谓知音。

“字中有笔”的另一特点在于“年高手硬”和务求“奇崛”,主要见于草书。“手硬”,是精熟之后的“生”,董其昌《容台别集》自评书之“因生得秀色”类此。然则黄氏的“手硬”不限于生,还有其孜孜以求的“奇崛”,其名作《诸上座帖》等晚年作品即其典型。在用笔迟缓的状态中,求生、求奇崛应该是最佳选择,也是脱俗、逼真的有效手段。楼钥《攻瑰集》记云:

山谷草书《钓鱼船上谢三郎》之词后有云:“上蓝寺燕堂夜半鬼出,助吾作字,故尤奇崛。”吾侪生晚,恨不识山谷上蓝寺何等鬼物,乃得以夜半助奇崛之笔,此鬼正自不凡。

对此佚事,黄氏友人李之仪《姑溪居士论书·跋山谷草字》则云:

鲁直晚年,草字尤工,得意处自谓优于怀素。此字则曰:“独宿僧房,夜半鬼出,来助人意,故加奇特。”

二人所跋为同一事,均记黄氏自评,而文字有所出入,较之则当以“奇崛”于义为长,也契合山谷评书的修辞习惯。证之以《诸上座帖》等草书,通篇字势欹侧错落,尤见奇崛。金代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二十《题涪翁草书〈文选〉书后》云:

涪翁参黄龙禅,有倒用如来印手段,故其书得笔外意。如庄周之谈大方,不可端倪;如梵志之翻著袜,刺人眼睛。一夫九首,方相四目,夔一足,熊三足,猿袅藤,虫食木,巨石根,老枿秃,恢诡谲怪,千态万状。然涪翁自谓中年以草书名世,惟东坡以为俗。此其暮年书也,知东坡之所谓俗,则知涪翁不俗矣,技进乎此矣。

黄氏草书《文选》今不传,仅于赵秉文跋中见之,谓为“暮年书”。尽管其迹不传,但据赵跋文辞夸饰,参以《诸上座帖》等暮年作品,其奇崛瑰伟之状,略得想见,黄氏积四十年之力乃入化境,容有是评。

黄氏晚年于草书倾力最多,后世每使之与旭、素相较,或谓过于怀素,与长史雁行。依黄氏自述,谪居黔州期间,“未觉书字绵弱”,五十四岁移戎州以后,“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着痛快语,但难为知音耳。”[12]与其五十七岁时《元祐间大书渊明诗赠周元章》所言“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大抵相合,均为“觉今是而昨非”的感慨。这表明,一代名家是在不断地反思自省、探索前进的历程中锻炼成就的,其中还有一种介入因素,即山谷晚年重新拾起酒杯,以酒助兴,减轻老病带来的干扰,在“心不知手,手不知心”[13]的境界中徜徉。黄氏《书字作草后》记云:

余寓居开元寺之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十五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顾况咏白发出嫁宫人云:“准拟人看似旧时。”山谷草书,无乃似之。


宋 黄庭坚 行书致公蕴知县宣德札 纵30.4cm 横43.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书致公蕴知县宣德札(局部)


“江山之助”,谓山川壮美,足以开豁心胸,使灵感来笔上。酒能助人兴奋,离开平时的理性状态而进入感性,去掉理性思维的程式法度,肆意驱使笔墨而成自由的无我之境,以此心手两忘,作字合者如有鬼神相助,乖者或留下稍存戏谑的瑕疵。据此跋语推测,黄氏复饮,或以其拟消除谪迁羁旅的困顿有关。与张旭、怀素的“倚酒而通神之妙”相比,己之“器不利”和行笔“时时蹇蹶”,应即失去酒的倚助使然。黄氏虽在言书,也是因寄所托,古今一理,略得想见。时黄氏初谪黔时,寓开元寺,年五十一,正值人、书双困之际,与顾况“准拟人看似旧时”诗句的虚妄相似,叹其书了无寸进也。与此相印证的是翌年黄氏草书李白《秋浦歌》十五首卷,其后自跋云:

余少颇学书,人多好之,惟钱穆父以为俗,初闻之不能不慊。已而自观之,诚如钱公语,遂改度,稍去俗气。既而人多不好,老来渐懒慢,无复堪事。人或以旧时意来乞作草,语之以今已不成书,辄不听信,则为画满纸,虽不复入俗,亦不成书,使钱公见之,亦不知所以名之矣。摩围阁老人题。

摩围阁,蜀人呼天为“围”,摩围阁即摩天阁,开元寺山谷寄居处。“少颇学书”云云,谓元祐间事(四十一岁至四十八岁间);“老来渐懒慢”,指知命遭贬谪窜,身心俱疲,为酬人请,则信手应之。其可喜者,已脱去元祐之俗,而新理异态,不知钱穆父当如何作评,其得意溢出言表。细审此卷,的确不乏信手涂画之字,如某些字有意不循常规笔顺,以期呈现意外效果;或不按传统草法,或变形,或省简;笔多轻细,刻意缠绕,既少筋骨,亦乏老气;大潮之下,泥沙俱下,奇崛之余,龙虫并雕;与草圣风采不侔,而有渲泻之意。后移戎州,称此时所作“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14]或如前文所引其自评黔州时作品“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可谓自知而善于自省者。然其少时作草书“但管中窥豹,稍稍推类为之,方事急时便以意成,久之或不自识”的痼疾,似尚未根除,亦不难窥知。汪珂玉《珊瑚网·书录》卷五《黄文节公草书〈秋浦歌〉》录王鏊评语云:

涪翁书太白诗十五首,笔法颇不类,故常或疑非真迹,此不知书故也……晚年之作,因与少时异矣,安得复以故我求之。其时或因笔势猛气,逸出常度,然不害其神骏也。


宋 黄庭坚 行书寒山子庞居士诗卷 纵29.1cm 横213.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黄庭坚 行书寒山子庞居士诗卷(局部)


王鏊似亦看出此卷问题,而以“不害其神骏”为说,是不知黔州时山谷也。又,此卷结字之逾出常格,似借酒排遣,左冲右突,或正或欹,全凭兴至,是以不能无失,而奇崛美胜之处,亦在在可见,此则日后移戎州而不废者。

字势奇崛乃为险势,然并非专言结体的欹侧和奇险变化,更重要的是内美和张力,如筋骨强健、险而实安之类。刘熙载《艺概·书概》论草书云:

草书尤重笔力。盖草势尚险,凡物险者易颠,非具有大力,奚以固之?

力生筋骨,力劲则筋骨强健,力沉则风神溢出,是草书之道,力胜乃第一要务。草书贵险,险则体势飞动,气贯神随;险而不安,则易使字形篇章自乱阵脚;安须着力,无论笔势缓急,均当以沉着痛快为法境。《书谱》有言:“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黄氏草书李白《秋浦歌》诗卷,疾迟并举,但变化明显,有柳公权“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之状,兼怀素圆瘦,惜力有未逮。依笔者观之,尚亏移戎州后画中多见之“节点”也。

黄氏赏誉唐贤“直木曲铁”之法,却久久未能实现。原因并不复杂,一则晋唐名家书字皆快,草书尤其迅疾,“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15],山谷书字从缓,不好古法,只能别求。画长枝蔓,笔力难到,楷行犹可,草书易伤软缓,正如东坡谑戏之笔势太瘦“几如树梢挂蛇”[16]之意。移戎州后,黄氏迎来自身的两个重要变化。一是“年高手硬”,五十四岁抵戎州,至六十一岁仙逝,居七年,老迈病痛,生理机能自然退化,纵欲驰骤而手已不可得,笔势迟缓而反入沉着,别具生气。二是“心意闲淡”,小人当道,复出无望,渐至心平气和,淡然忘情,乃能追微捕虚,探究草书三昧。晋唐草势,皆主圆畅流美,山谷自周越、二苏后上溯旭、素、高闲,不免会踵其步武,《秋浦歌》卷尚有遗踪可寻。戎州以后,字势奇崛,而笔意则随心老成,渐至平淡,亦即平淡中的绚烂之境。所谓平淡绚烂,本出苏东坡《与二郎侄书》论文语,此借指出山谷晚年草书境界。其中最引人入胜而百看不厌者,是用笔与晋唐圆畅流美不同,转曲中似有若无、似无实在的折痕节点,使点画线条有如老树枯藤,平淡中涌动着郁勃生机,直木曲铁之意若隐若现,与古法形异而神合。昔时评书所谓的“字中有笔”“草书只要有笔”,“凡书要拙多于巧”和洗尽铅华的“烈妇态”,[17]真谛尽在于此。在黄氏的书面表达中,以“盖用笔不知禽纵,故字中无笔”,禽(擒)纵犹言收放,包括疾涩、轻重之类的变化,但节点的呈现,较之古法则为别样生动,更为奇崛增添了鲜活而独特的含义。山谷行书以画长易于平直带过,故尔时用抖战之笔节之,草书中亦颇多见。然则节点不全出于抖战,而是泯其行迹,由手硬和生熟之法变化于画中,以节度其笔势转引时的圆熟曲畅,老而能生,生中寓熟,自有意而至于随心所欲,任笔所之。其实,黄氏于诗能创开“江西诗派”,令世人景从,于书法能与前贤方驾齐驱,堪称双璧,而个中甘苦,世间又有几人得知。《东坡题跋·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云:

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
前二反以佛学思想为参照,佛云众生平等,但黄书欹侧,并无平等之意;崇尚人性真实,作字却不循成法,如同游戏;光明磊落之人应从大业,却热衷书法这种细碎的事情。东坡言书,一向从大处着眼,虽不及细节,欲能概括山谷一生所学。“欹侧字”意在奇崛,“游戏法”是不循故常,“细碎事”乃注重枝末细节、若“字中有笔”之类。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一有“树古藤缠,水溅石泐,居然衲子风格”评语,差几似之。


宋 黄庭坚 行楷书华严经疏卷(部分) 纵25.1cm横115cm上海博物馆藏

宋 黄庭坚 行书经伏波神祠诗拓本


注释:
[1]山谷题跋:卷七: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M].
[2]杨万里.诚斋集:卷九十九:跋东坡小楷《心经》[M].云:“予每见山谷,自言学书于东坡,初亦呒然,恐是下惠之鲁男子也。今观《心经》,乃知波澜莫二。”又,张宁.方洲集:卷二十一:山谷书跋[M].云:“东坡尝言:山谷学予书。今观此卷,实类苏笔,而劲逸不侔。”
[3][4]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第三章第三节[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
[5]黄庭坚《题杨凝式〈韭花帖〉》,按,“洛阳”或作“洛下”。
[6]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二百七十三[M].
[7]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五:书品[M].
[8]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二[M].所引山谷《书家弟幼安作草后》文字略有出入,详《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九.
[9]详丛文俊.章草及其相关问题考略[J].中国书法,2008(10).
[10]黄庭坚.山谷老人刀笔:卷四:与宜春朱和叔[M].
[11]黄庭坚“王右军亦云尔”之语,出自后人伪托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其《题范氏模〈兰亭序〉》也有“右军自言见秦篆及汉石经正书,书乃大进”之言,并误。
[12]黄庭坚.书右军《文赋》后[G]//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八.
[13]黄庭坚.论黔州时字[G]//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九.
[14]山谷题跋:卷九:跋唐道人编余草稿[M].
[15]传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A].载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16]曾敏行.独醒杂志[M].
[17]黄庭坚.李致尧乞书书卷后[G]//山谷题跋: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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