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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贵:王铎对刻帖的接受与实践研究

  • 古籍
  • 2022年8月18日12时

王铎作为晚明遗民书家代表,上接狂放浪漫主义书风,下承传统帖学之荣光。对他的关注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其作品的赏析,更应将目光聚焦于其创作历程,这对我们后世学书之人具有重要意义。纵观王铎书风,在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表象之中蕴含着精妙绝伦、灵活多变的细节处理。究其根源,刻帖在王铎书风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王铎对刻帖的接受

刻帖风气经元代短暂的沉寂后,在明朝经济与文化教育日益兴盛的情况下迎来空前良机,随之刊刻和翻刻之风靡行,官帖和私帖均盛行于世。但从总的趋势来讲,这一时期私人刻帖胜于官方刊刻。明沈德符曾记载《兰亭序》被摹刻的情景:“今日褚摹,曰玉枕,曰宝晋斋,曰神龙临本,纷纷翻刻,几数十种,又出桑世昌《兰亭考》之外,不可胜纪。”王铎亦受时风影响,得到刻帖之后曾言:“得良田美宅不过如此。”可见其对刻帖的重视。
  
据《王铎书画编年图目》统计,王铎的558幅作品中,临习刻帖的作品达196幅,尤其对《淳化阁帖》《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褚本兰亭序》三本刻帖用力最深。他在题跋墨迹中说:“《淳化》《圣教》《褚兰亭》,予寝处焉。”他幼承祖训,独尊羲献,最早从《圣教序》开始,走上临古道路,曾自言:“《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习之。”此外在王铎《拟山园帖》的题跋和文献中也有对其他法帖的记载:“袁州、上海、泉州皆庑下观耳。较之潘师道《绛帖》、希白《潭帖》、蔡京《大观》、留祷《太清楼续阁帖》《绍兴监帖》、刘次庄《戏鱼帖》、曹士冕《星凤楼》、曹之格《宝晋》俱为降等,且物患不尤耳……”其中,王铎对《绛帖》给予极高评价,其在题跋中写道:“宋太宗《淳化阁帖》称词苑之宝,《绛帖》其嫡子。”他认为绛帖大部分刻工精致、爽劲、有飞动之势。由此可见,王铎所观刻帖甚多。
  
在众多的刻帖中,王铎最为推崇的当属《淳化阁帖》,该法帖共十卷,共收集刻帖作品420件,其中二王作品高达半数之多。现今,上海博物馆馆藏宋拓《淳化阁帖》及《肃府本淳化阁帖》上皆有王铎的墨迹题跋。他自己也有《淳化阁帖》藏本,其所藏为初拓本,笔法上钩法完善,字内波磔温厚而具风泽,结构上纵横之处,涵养浑朴而具有微妙的义理。他在《与吴伟业论刻帖》中写道:“盖古人奥旨,其精光隐现楮墨外,疑有声响,断不能埋没,实有物焉。”从这些记载可知,王铎对《阁帖》是持褒扬肯定态度的。
  
此外,王铎也是闻名于世的鉴藏家。据记载,王氏家族中有收藏古帖之风,其兄弟亦受此影响,收藏较多善本佳拓。其常受朋友邀请鉴定书画作品,如为钱谦益等人所藏的《圣教序》题跋,为孙承泽所藏的《阁帖》题签。因其所见刻帖不在少数,也造就他不凡的辨别能力。他是从较为客观的角度来选择范本的,首先那些刻工不佳的翻刻本不会被他选用,其次,他也明白刻帖并非忠实地再现墨迹原貌,因此在临写学习时,他有自己的理解和剖析:“浅学动议某帖某画不佳,不悟双钩刻经数手,摹本已几千年矣,去原墨迹止十之三。”王铎认为人们轻浮地议论书画摹刻的不佳之处,而忽略这些摹本已辗转几千年,而且又经工匠之手双钩摹刻,只能保留原墨迹近三分之一的面貌,仅从书画摹本和刻本来说,并不能代表书法真迹的原貌。他更多是从自身的实践出发来评价刻帖,且有着极高的审美和主观判断力。

二、王铎对刻帖的实践

王铎一生都在临帖,临习的刻帖种类繁多,范围广泛。在他的书学观念中带有明显的崇古尚古思想,《琅华馆帖册》言:“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诗文,有法而后合。所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这是王铎对于临古的思考,在临习过程中他“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大抵临摹不能间断一日耳”。用实践诠释理念,相互促进融合,以此确立其师法经典的形象。
  
在对于刻帖的临习实践中,王铎主要采用实临和意临两种方式。钱谦益在《王铎墓志铭》评价其书法:“如灯取影,不失毫发。”是指王铎在临摹上笔笔有来历,结字章法取其形,亦能兼其神韵,精湛严谨,形神毕现。如王铎《临集王圣教序》(图1),用笔上,涩与畅、爽利与浑厚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点画稳重中有圆润,圆转和折笔的运用也是恰到好处,深得二王之精髓,看似不计点画细节,实则技巧高超,俯仰欹正,跌宕起伏,顾盼生姿。章法上,保留原章法形式,加强了单字的书写性以及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联系,表现出了原帖应有的精气神。既展现其书写之个性,又不离古法,可谓是出神入化。另外,在1958年于河南出土的王铎《琅华馆帖》中也收录其临张芝《秋凉平善帖》《今欲归帖》《二月八日帖》、临崔瑗《贤女帖》等。其中《临秋凉平善帖》用笔更为灵动自如,略显斜势,章法布局从原帖的五行调整为七行,字大小不一且加强字与字之间的揖让和连带关系,在保留原帖古朴圆浑、宽博厚重的基础上,更加潇洒飘逸。

图1 《集王圣教序》刻本与王铎临本对比

今天我们看到王铎的临帖作品大多采用意临的方式。他后期受米芾影响很大,恪守“不规则模拟”“仿古不尽形似也”的学书理念。刘正成先生考释王铎《临王羲之蔡家宾帖》(图2)时认为,王铎临帖实际是借临帖的名义进行书法的再创作:“王铎此幅却将王羲之三帖临成一幅浑然一气的狂草,且不说结字不像原帖,其用笔粗放奔狂,亦毫无右军典雅之风。这是王铎的创造性临摹之作。换句话来说,是王铎采借王羲之书信的文句,自行其是而已。可是,王铎对二王的认知是多角度、多层次、多方面的。当然,所临三帖,大约是王铎熟记于心,并非一手拿着《阁帖》,一手执笔运毫的,所以遗漏了不少字或句。”此外,在王铎的临作中,和原帖中字体不同的情况也时常出现。翻阅王铎书作,最常出现的情况是会增加字体之间的连贯,使单字之间和章法之间增加了连绵的气脉。一些原刻帖中的单字,也会因增加了连贯性而更富于笔意。王铎曾说:“吾临帖善于使转,虽无他长,能转则不落野道矣。”


图2 王铎《临王羲之蔡家宾帖》

1.注重书法结字造型

  

“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呜呼!诗与古文皆然,宁独字法也。”王铎将字之结构放在重要位置,他认为在学习古人书法时,最重要之处在于学得古人结构。因明清时期兴起“大幅立轴”的书法形式,王铎对于结字的处理也随着书法形式的改变而形成。单字造型洒脱率意、顾盼生姿、丰富多彩,在造型上加入字组变化,使连绵的书体之间更具流畅性,和刻帖相比行气更足。这种行气的流畅性除了他非常娴熟的用笔之外,与他对汉字造型处理的多样性是分不开的。如《临王献之省前书帖》轴,将其临帖作品与原帖进行比较(图3、图4),在字形方面显然加强了字的方圆、开合、曲直、疏密等的对比,这些对比使整个作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每一部分都不可替换。且其中字形大小相差很大,造型独特,不仅形成了个人书风面貌,而且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


图3 王献之《省前书帖》

图4 王铎《临王献之省前书帖》轴

2.注重章法的整体性

  

观王铎《行书临徐峤之帖》轴(图5),这幅作品是王铎创造性临摹的典型代表。此作长271cm,宽53cm,是临《淳化阁帖》第四卷中的《唐铭州刺史徐峤之书春首帖》。原帖为行楷书,王铎临习此帖不但将字体换成了行草书,而且整幅作品以长于八尺的长轴大幅写出。刻帖中的每字都很孤立,而王铎的临写却将它们按照创作作品的章法形式进行处理,将其转换成一个有机整体。在刻帖中,我们随意拿掉任何一个字,似乎都不影响周围的区域关系以及与这幅字整体的关系,但在王铎的这幅作品中,整幅作品章法有起伏错落、缓急轻重、方圆大小的变化,字与字之间是俯仰呼应的,而且由于王铎在作草书时,喜好一笔书,轻重浓淡的变化形成了一个个小区域的字符串,增强了章法的节律感以及线条的丰富变化。同时,突出了点线面的对比,使整个作品形成了上下分明的重轻对比。可以说此幅作品是纯创作作品,它和原作唯一的联系仅仅在于抄写了原帖的词句,而且中间多有漏字。另外,每个字在中轴线欹侧摆动、左右顾盼,而串连起了章法的摇摆起伏,使得整幅作品姿态十分丰富。


图5 王铎《临徐峤之帖》轴


3.注重用墨的浓淡虚实

  

在王铎的临帖作品中,用墨格外大胆,主要表现在涨墨和淡墨的熟练运用,跌宕跳脱,赋予作品别样的形式美感。王铎作品中经常因涨墨而表现出笔画之间的粘合,字内空间完全被墨晕所覆盖,使得字的轮廓呈现出不规则状,就像是在篆刻中因冲刀所呈现的崩裂,自然大胆。但他都能将墨的浓淡虚实、洇散变化处理得恰到好处。如王铎作品《临王羲之月半念足下帖》轴(图6),整幅作品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涨墨与淡墨。开头的“月”“半”二字使用浓墨,让作品更加的敦厚沉稳。淡墨的“体”“气”“各”等字,并不单薄,老辣的线质和浓淡的交互作用,章法和结构兼顾得当,通篇气息高雅古朴。其次,在王铎《临冠军帖》《临敬祖帖》《临屏风帖》《临伏想清和帖》中,这样的运用比比皆是。王铎“涨墨”是创作性意临的果敢尝试,在视觉冲击力和章法布局上迸发的表现力,是书法创作上的重大突破。


图6 王铎《临王羲之月半念足下帖》轴


三、王铎学习刻帖对学书者的启示

1.师古不泥古

  

王铎在《琅华馆帖跋》中称:“善师古者不离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过文其不学耳。”学习传统,他主张师古不泥古,注重自我表达,在古法和创作中寻求平衡点。“摹古”占据王铎学书的大部分时间,他也曾在多数作品上题有“拟古”的字样。他在《临淳化阁帖书画合璧卷》内跋:“拟者,正为世多不肯学古,转相诟语耳,不以规矩,安能方圆。”在《琼蕊庐帖》内言:“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足见得他对传统的重视与吸收,也启示我们学古并非一蹴而就,要深入研究汲取诸家法书精髓,遗貌取神,以古入古,古中求变,方形成属于自身的独特书风。

  

2.博采众长

  

在现存的王铎临帖作品中,临习最多的当属二王法帖,从最早的《圣教序》到后来的《淳化阁帖》无一不认真临习,留下了众多经典临作。二王之前的书家锺繇、张芝等诸家也在王铎的学习范畴之内,临摹张芝《冠军帖》《终年帖》,就各留有15件(图7)。王铎对米芾也颇肯定,曾浏览米芾真迹多件,“观米海岳书,矫矫沉雄,变化于献之、柳、虞,自为伸缩,观之不忍去”。此外,唐代颜真卿、柳公权也是王铎的师法对象,《拟山园帖》记载有王铎对其二人书法的评价,评颜真卿书“根本二王,变化如龙”;评柳公书“矩其阴阳于羲于献,但似刀割涂加四隅耳”。王铎在取法二王的基础上,并不拘泥一家,而是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在我们的学书道路上也可借鉴这样的方法。通过师法不同的书家及刻帖,采众家之长,含英咀华,寻求其中的内在联系,挖掘适合自身且可借鉴的营养。


图7 王铎《临张芝帖》

3.把握取法与变法的辩证关系

  

王铎在根植传统的基础上,力求创新,从中探索出了一条兼顾二者且主在创新的学书之路。王铎认为:“雅则如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诗书成《春秋》……皆一本之平常,归之平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从中可见在王铎的书学观念中,对于“中庸”这一传统观念有了新的认知,即“极神奇正是极中庸”。这也给我们处理取法和变法提供了理论参考。故从某种意义上看,当需二者兼备,方能有效融合,以此来推动书艺之创新。

  

面对刻帖,他始终以理性的态度,运用在传统帖学中所汲取的营养反哺于碑刻之中。他独爱《淳化阁帖》,虽然该帖字口清晰,但相较于墨迹书法来说,只能观其表象不易深入内在。故其潜心修炼,力图创新,并无盲从,而是建立在书法的基础上,创新性地以自己的理解还原书写过程。若聚焦于变法当中,王铎的这种对于自我风格的创新,为后世学书之创变提供了理论依据。他将自己的认知巧妙灵活地应用在具体笔墨实践中,给碑刻赋予新的生命力。他不仅丰富了碑刻背后的笔墨情趣,而且还鲜明地打造了个人的书法临摹风格。


四、结语

王铎书风对明末清初的书坛发展影响巨大,其书风有一群忠实的追随者。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言:“北京及山东、西、秦、豫五省,凡学书者以(王铎)为宗主。”“王铎一派”的书家有王无咎、王无忝、丁敬、戴明说、杨思圣、傅山、王璋、徐致章等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傅山,从结字、墨法、章法及艺术风格,二人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傅山《赠魏一鳌行草书》,结构疏密有致、奇正相生,章法上左右欹侧,字与字之间联系紧密、顿挫错落,中轴线过渡流畅自然,与王铎的处理方式极为相似。傅山是十分注重民族气节的人,他对王铎降清之举感到不齿,但在艺术上,对王铎书法持肯定态度,并沿其路径迈步向前,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效仿王铎书风的书家,绝大多数集中于崇祯末年到康熙末年期间。但他们大多都直接学习王铎书法,未能意识到在王铎的学习过程中对刻帖、古碑临习的重要性,无法跳出王铎书法的创作模式,进而形成自己的书风特色,只能沦为王铎书风的附属。晚清民国时期,王铎书法才渐又受到重视。康有为赞誉王铎书法:“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吴昌硕推崇王铎书法“有明书法推第一”。

  

王铎《广阳杂记》载:“书法之始也,难以入帖,继也,难以出帖。”在刻帖的接受与实践过程中,他汲取魏晋书家的风韵雅致,追踪溯源,临古放纵但却不失法度,在古法中探求新的书法艺术表现形式,终得以形成浪漫纵逸的书风特质。


来源:书法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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