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贤、傅山、梁清标、纳兰容若、洪昇等七十八家
致高江邨同人书画册
册页(四十二开八十四页)
水墨、设色纸本
24.5×15 cm 约0.3平尺(每幅)
鉴藏印:
逊盦(八十次)、平等阁(二十五次)、莲圃(二次) 、传之同好
出版:
1.《高江邨同人画集》,有正书局。(二十五页绘画作品)
2.《词人纳兰容若手简》,上海图书馆编,1961年。
3.《纳兰容若手简》,《通志堂集》(下),第80-8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年。(纳兰容若三页书法)
《高江邨同人书画集》
东篱有信无官事翰墨闲评四百年
——《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册》浅识
文/励俊
高士奇像
(禹之鼎、蓝深《云林同调图》局部)
清代康熙一朝向以盛世著称。当时人文鼎盛,名家辈出,有“如宝山初开,琳琅尽献,猗欤盛矣”之称。论世态风尚、一代人物,书画名迹往往有“小中见大“之妙。这部历尽三百余年的隐秘流传,由清代康熙年间收藏大家高士奇集腋成裘,汇集其同时代纳兰容若、梁清标、傅山、朱彝尊、陈廷敬、王士禛、龚贤、洪昇、徐元文、梅庚等人诗文书绘的《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正是一部康熙盛世风貌的缩影。
高士奇是清代名人,康熙帝最信赖的近臣。康熙帝对之评价极高,曾说:“尔非有军功战阵之事,而以文章事主。始终诚恪,鲠直谨慎。朕学问实成于尔。“高士奇一生充满传奇,以秀才身份供奉内廷,从没有官衔的小吏生长为政坛呼吸风雷的一品官员。他负责机要密勿,并多次推荐人才,辅佐康熙帝加强中央集权、展开文治。在康熙盛世的构建过程中,内阁重臣、翰林学士,贵胄佳公子,赋闲官吏,饱学文人,前朝遗民和艺林人物有着不同程度的参与。他们年辈不同、身份迥异,有着不尽相同的感受和诉求。他们各擅其能,诗笺书画。《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不同于常见的友朋唱和册,其作品来源丰富、主题不一,有些是作者主动筒寄“上达天听“的高士奇,有些则是高士奇求索而来。这使得《集册》不仅具有文人社交的酬酢性,更蕴含层次丰富的人性和政治信息。
《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共有84开,其中年份最早的书法作品是词人纳兰容若的《节录“嵇中散绝交书”》。纳兰容若以词著称于世,近代学者王国维评价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容若与高士奇结交于1673年前后,高士奇当时居住的城北小石巷与后海的明珠府相去不太远,纳兰容若时有书信,也常常走访。高士奇《成容若索予近诗书以答之》一诗,记道:
深巷蓬蒿日闭门,时劳书札问寒暄。
羁栖自笑潘怀县,旷达终惭谢叔源。
知君不浅吟秋兴,侧帽垂鞭过野邨。
这首诗生动地描绘出年少翩翩的纳兰容若对朋友的热情洋溢,有着喜动不喜静的性格。
康熙丙辰(1676年),纳兰容若参加殿试,意在成为翰林院庶吉士。虽然康熙帝将他列入二甲,但并没有选为庶吉士。意外的落选沉重打击了纳兰容若。很长时间里他郁郁寡欢,足不出户;朋友上门探访,他就干脆躲起来不见客,与之前判若两人。
高士奇身为近臣,深知康熙帝弃选的变故。他通过索书表达关切,纳兰容若隔了许久才回复。这件《节录“嵇中散绝交书”》里的“不涉经学…荣进之心日颓.. ”云云,正是纳兰容若颓废的自我写照;借晋人嵇康的“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他也道出了自己的志向。在书后,纳兰容若自称“赋性迂僻,落落寡合,益成真懒”。如今看这件书法,用笔一丝不苟,显然纳兰容若郁闷的心情已经平复。史载纳兰容若“书法摹褚河南临本《稧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这件《节录“嵇中散绝交书”》无疑是标准件。同时这也是所见存世年代最早的纳兰容若书法作品。
在《集册》里,历史价值最突出的是傅山、王弘撰、朱彝尊、潘耒、汤斌、王顼龄等16位已未词科应荐者的诗(画)笺。己未词科是研究康熙一朝政治、文化和制度的重要议题。启功先生对之有高度评价,他说“己未词科,实文治斡运之钧枢,惟自知天地古今之君,始知书生之有其用,亦爱新觉罗氏之所以绵延于奇渥温氏者也。”
康熙17年,康熙帝诏选博学鸿儒,次年(己未年)举行特科考试,江浙布衣、致仕官员们纷纷入彀。朱彝尊和潘耒是重要的代表人物。对读他们的两首《古意》饶有兴味。潘耒一诗唱喏致意颇为直白。这是一首佚诗,想必是他晚年编集时刊落的。朱彝尊《古意》恭维更甚而用词优美含蓄,自称飞禽,将高士奇比作“鸾凤”。此诗收入朱彝尊《曝书亭集》,可知朱彝尊并不讳饰。故老相传朱彝尊与高士奇不和。如今实物和诗文集俱在,此事怕是讹传。
汤斌、彭孙遹、王顼龄三叶诗笺,是另一类己未词科应荐者的自我表达。这批人取得过清朝功名、有过官衔,但却仕途受阻。三人的诗作之中,以汤斌一诗最具代表性。汤斌于顺治九年进士及第,在岭北道参政任上乞假归养,不料就此赋闲近20个年头。在给高士奇的诗笺里,汤斌抄录了自己的旧作,” 风雨凄迷百里路”、壮怀渐向愁中老”等词句袒露了他渴求出仕的心曲。这件诗笺的出现,为研究这位“理学名臣”提供了重要史料。
傅山、王弘撰两叶诗笺,是明遗民与清政府斡旋的珍贵证物。己未词科的征召自上而下,地方官员的执行十分粗暴,相传是架着床板将人抬进京城。当时,名高望重的傅山和“关中声气之领袖”王弘撰以老病固辞,但地方官员和有司并不认可。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两人被迫赴京应荐。他们住在京城郊外的寺庙里,称病不出,意思是人来了,考试不参加。两人的好友顾炎武在书信里支持说:“知卧疾京邸,甚善甚善。”然而这种抗议方式让两位明遗民的声望更胜从前。慕名而来的官员们和各地文士踏破门槛,尤其在傅山的住处,据说“八旗自王公侯爵以下及汉大臣在朝者履满其门“。当时,大学士冯溥借生日广开宴席,邀请博学鸿儒应荐者。朱彝尊、毛奇龄等人纷纷前往。冯溥并不满足于此,派员向王弘撰说项,邀请他撰文贺寿。另一方面,冯溥则寄诗给傅山,希望他参加考试。一开始,王弘撰婉辞,说自己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两月,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但最终,他还是写下《贺相国易斋冯公七秩寿序》,傅山也“书四大字于(寿序)卷首”作为贺寿之礼。今日研究者猜测傅山、王弘撰与冯溥达成秘密约定,用祝寿的人情换得自己的平安返乡。如今,两叶诗笺的现身,傅山、王弘撰与清廷的斡旋恐怕更为复杂。
王弘撰诗笺,选了一首四平八稳的旧诗。诗后的自注也透着小心谨慎。小注说明,是高士奇托李子德求书于王弘撰,时间正是王弘撰寓居昊天寺的冬天,估计不晚于冯溥生日的十二月。
而《集册》所收傅山的一通诗笺,诗句和用语轻松得多。傅山诗曰:
寂寂钳锤省耳烦,呻吟供佛七音圆。
一言半句参同想,东土楞严有漆园。
这是《傅山全集》失收的佚诗,颇有禅机,书法也是傅山的诚意之作。前一句“呻吟供佛”,正是他在寺庙里躲病的光景;后一句“参同想”是指傅山参研《周易》,请教王弘撰的纪实。傅山喜好老庄,常以漆园吏自称;依照此诗“东土楞严有漆园”,当指他寓居的京城之东崇文门外的“圆教寺”。关于傅山在京的寓居地,他儿子的家书记载是阜成门外的慈明庵,而傅山《枯木堂读杜诗》自注则说自己住在崇文门外圆教寺。两地一西一东,相去甚远。想必傅山是先住慈明庵,之后有人替他安排,又搬到圆教寺。傅山这通诗笺的书写时间,很可能稍晚于王弘撰。
康熙十八年三月,百余位应荐者参加博学鸿儒考试。试后,朱彝尊、汤斌以及彭孙遹、王顼龄等位列一等:潘耒及毛奇龄、陈鸿绪、高咏等位列二等:王弘撰、陈僖、高层云、谭吉璁、吴雯等与试未用,戴王纶未试丁忧,年老入试未选的王嗣槐特旨授内阁中书舍人。这几位都是《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里的人物。
名气最大的傅山情况最为特殊。他是在己未词科授官之后,被康熙帝追授为内阁中书舍人的。而在殿试之前,左都御史的魏象枢上疏,称傅山老病无法应试,康熙帝特许他提前回乡。如今看来,傅山的提前归乡,王弘撰如愿试而不取,都在最低程度满足两位遗民的愿望的同时,最高程度地彰显出康熙皇帝宽容大度、求贤于野的名声。有意思的是,《集册》里收录一件魏象枢的“庸言四则”。虽然这件书法没有纪年,但魏象枢与高士奇在康熙十八年的交往有史可稽。魏象枢为人正直清廉,有“清初直臣之冠“的美誉。“己未词科”幕后的复杂运作有待进一步研究,而这批诗笺无疑是极为珍贵的史料。
己未词科共录用五十人,江浙人士占据大半。不久,明史馆开局。开修《明史》,是康熙文治另一项重要举措。原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元文为监修官,右春坊庶子兼侍讲张玉书等二人为总裁官。万斯年、万言叔侄作为不带官衔的编修,应邀参加《明史》编撰。《集册》收录了徐元文、张玉书和万言的诗笺。这三人的书迹都少见,其中尤以万言的两百余字长韵诗弥足珍贵。万言精通文史,是清代大儒黄宗羲最得意的门生。他在诗句里自谦为“牛马溲浡”,并说自己“欲襄文治报天子”。由此可知,明史开局之后,人心所向,已经初具盛世气象。按,万斯年、万言叔侄于康熙十八年八月从家乡浙江鄞县北上。此件写明“澹翁老先生以佳笺属书因赋长歌求正”,那么写作时间当稍早于是年八月。
如果说万言的诗笺代表书生之见,那么梁清标的诗笺则可代表庙堂人士的盛世观察。梁清标时任户部尚书,以书画鉴藏闻名于后世。他的才华反而被掩盖了。《集册》收录的这首梁清标佚诗,诗句首联就大有玄机。“洛阳荐达有吴公“典出《汉书》,看似河南太守吴公推荐贾谊的故事,实际上是以康熙帝比拟汉文帝。康熙帝并非嫡长子,生母出身卑微,继位出于偶然,这些都与汉文帝刘恒极其相似。汉文帝是“文景之治”的开创者,即位之后提倡孝道,恭俭作则,励精图治。梁清标以康熙帝比拟汉文帝,评价可谓极高。而”江左群贤把酒同“则指江浙人士崭露头角的政坛格局。诗句次联“九日风云生蓟北,十年姓字避墙东”同样大有玄机,讲的是高士奇的出身。按照《高士奇行述》,顺治二年九月八日高士奇生于河北固安。友朋贺寿则以九月九日重阳节为准。梁清标写赠高士奇的这首诗,足以说明两人乃是忘年之交,绝非泛泛的官场应酬。
以九日这个线索,不难发现《集册》中的陈廷敬、王士禛、韩菼、及高士奇弟子吴暻的赠诗均含有祝寿的意味。传世的王士禛书法大多代笔,《集册》所收是早年真笔。收入《渔洋精华录》时,王士禛的这首诗被改了题目,甚至挪了时间。其中隐情有待发覆,限于篇幅就不展开了。
接下来谈谈《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的书画特点。书法史写康熙一朝,是以晚明行草的结束、赵(孟頫)董(其昌)书风兴起和金石篆隶初兴为三段体。三位对应的代表人物傅山、查昇、朱彝尊都在《集册》里。值得注意的事,《集册》展现出康熙前期书法风格的多姿多彩。尤其是那些年辈略早于高士奇的文人,其书法风格都是个性张扬,各具特色的。比如吴雯的行书率真洒脱,与傅山有“北傅南吴”之称;魏象枢的书法清风傲骨,巧拙结合;常州第一书手薛瑨舒朗清丽;胡简敬的书法别具唐人风貌,陆嘉淑是海宁书法名家,有米芾一路的风貌;毛奇龄的书法骨力骏健、笔势挺拔清奇。而王掞楷书之中掺有隶法,显然是娄东家学…显然,在晚明行草的结束到赵董书风兴起之间有着一段百花齐放的繁荣期。
《集册》的绘画,无论是出自龚贤、程邃、邹喆、诸昇等“职业”画家,还是高层云、沈岸登、姚文燮、钱柏龄等人的闲笔,都有着扑面而来的文人雅韵。这种气息不以工细或写意区分,而是源自画家良好的文化素养。《集册》收录梅庚对开的一诗一画,不禁令人想起“诗到无声足卧游,雨窗含墨对清秋”的佳句。严泓曾是名家严绳孙之子,高士奇当年即有“公郎年侄书画之精,俱造神妙,顾以层城相隔,尤垂一晤,为怅怅也“的感慨。秀水王概以《芥子园画传初集》闻名于今,他可以称得上是300年来学画者的启蒙老师。《集册》收录了他的山水,内有题画诗一首;诗与画相得益彰,真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集册》还有不少画史失踪者的作品,令人惊喜不已。沈岸登是著名的浙西七家之一,以词闻名;相传他诗书画三绝,但绘画真迹极为罕见,《集册》收录了一件他的仿董(其昌)小品。再看车以载“设色仿黄子久笔”,在方寸之间描摹出磅礴的山水气象。据《听莺仙馆随笔》记述,车以载乃是“松江三怪”之一,有人“求其画,则不乐动笔,而有时以绝山水画,就付与邻里儿童作耍货用“。他流传下来的画迹绝少,后世文人无从品藻,画名近于失传。而彭梧凤的一帧山水云烟,置之元人绝无愧色。然而他不仅画史无名,甚至连方志也难以查到生平记载。高士奇收录这些作品,正如他的一枚收藏印鉴所述,是”三十年精力所聚“了。如今,这些画史失踪者的重新出现,相信将裨益于清代绘画史的修订。
《清七十八家致高士奇诗书画集册》流传至今有300余年历史。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赫赫巨册只留下“逊盦审定”和近代沪上大收藏家狄平子印记,显然是长期处于秘藏。狄平子收藏生涯始于清末庚子年,但狄氏收藏可以上朔至清代咸同年间。那不仅是狄平子之父狄学耕收集书画藏品较为集中的阶段,也是平湖高士奇家族被战乱冲击几乎毁家的年代。狄平子曾有回忆,说他幼时有李姓书画商在古书画上钤盖自己的劣印,他父亲等一众友朋厌恶抵制云云。如今想来,《集册》里这枚“逊盦审定”可能就是那一时期的产物。狄平子之后,数十年沧桑巨变而故纸宛存,诚可谓神物呵护。盛世重光,真是今日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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