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 2063
刘海粟(1896-1994)
复兴公园雪景
1978年
布面 油画
71.5×92 cm
签名:一九七八年一月九日大雪至零下十度,在复兴公园写生,手龟足僵,毫不畏惮。刘海粟,年方八三 Liu Hai Sou 1978;一九七八年一月九日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零下八度复兴公园写生。刘海粟,年方八三。观画者夏伊乔、刘蟾、程钧德、李又白。(画背)
注:背签中,刘海粟将“陈钧德”误写作了“程钧德”。
发表
《刘海粟油画选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1981年4月,图版80
《中国油画 (1990年2期)》,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天津,1990年,第四页
《沧海一粟 刘海粟艺术展》,中国美术馆,北京,2017年11月,第79页
著录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中国画的继承与创新·1978年11月6日在中国美术馆的演讲》 刘海粟,南京,1979年,第1期,第15页
《解放日报》第11512号,1980年12月28日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刘海粟油画的艺术风格》朱金楼,南京,1980年,第1期,第15页
《文汇报》,1981年1月6日,第一版
《刘海粟书画展览》,集古斋,香港,1981年
《艺苑-刘海粟教授艺术活动七十年专刊》,南京,1983年,第95页
《刘海粟艺术集评》,福建人民出版社,福州,1984年4月,第141页至142页
《刘海粟艺术文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1987年10月,第561页
《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92年3月,第214页
《艺术叛徒刘海粟》,三联图书,北京,1996年
《庆祝中国政府回复对香港行使主权中国艺术大展作品全集·刘海粟卷》,上海书画出版社,上海,1997年
《刘海粟研究》,上海画报出版社,上海,2000年8月,第204页,第237页
《世纪经典·2000年中国美术大师系列作品特展图录-刘海粟》,浙江省博物馆,杭州,2000年,第23页
《刘海粟1896-1994》,江苏美术出版社,连云港,2002年11月,第3页,第175页
《刘海粟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连云港,2003年8月,第249页
《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刘海粟》,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2010年2月,第24页
《刘海粟精品珍藏集-纪念艺术大师刘海粟诞辰115周年》,西泠印社出版社,杭州,2011年4月,第164页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学科名师研究-刘海粟》,东南大学出版社,南京,2012年11月,第433页
《海派百年代表画家系列作品刘海粟》,上海书画出版社,上海,2013年,第172页
《千秋动地歌——艺术大师刘海粟最后的161天纪实》,杜乐行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第190页
展出
“刘海粟绘画展览”,1979年6月,中国美术馆,北京
“刘海粟绘画展览”,1979年11月,江苏省美术馆,南京
“刘海粟绘画展览”,1980年1月,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上海
“刘海粟书画展览,1981年1月6日至12日,集古斋画廊,香港
“沧海一粟 刘海粟艺术展”,2017年11月3日至26日,中国美术馆,北京
“庆祝中国政府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中国艺术大展刘海粟作品展”,1997年6至7月,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上海
RMB: 19,500,000-25,000,000
文/尤永
刘海粟先生肖像
《复兴公园雪景》作于1978年1月9日,时在农历丁巳年腊月初一,旧时谶语形容腊月初一这一天,恰好有“梅花开放雪里寻”之句。画成至今,凡四十三年,查询“上海气象记录”可知,彼年彼时,为申城四十三年来最冷的冬天。自从海粟作《复兴公园雪景》至今,上海冬天的气温从未低过零下8度,至于白雪皑皑的气象,更是数年不得一见。海粟老在最冷的冬天,以八十三岁之高龄,迎风冒雪,道路湿滑,步履艰难,“大雪至零下十度,在复兴公园写生,手龟足僵,无所畏惮。”冰天雪地,常人无不畏惧,一个83岁的老人,却非要此时出门!既违人情,亦反常理,这是为何?
刘海粟作此画时83岁。他在63岁时中风一次,休养近两年才好;68岁时第二次中风,在华东医院住了半年;78岁时第三次中风,除西医外又以针灸治疗半年才愈。老人中风最怕寒冷和气温骤降,这种最粗浅的保健常识,人人皆知,以刘海粟之见识超轶,智慧过人,他怎会不知?就算他不知,华东医院的专家们又怎么会不叮咛嘱咐中风愈后事项?更何况夫人夏伊乔和女儿刘蟾向来体贴入微,照顾周到,1月8日与1月9日两天大降温,女儿、夫人一再劝阻他出门,奈何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海老绝非一时冲动,他审时度势、外宽内深,所在意者,绝非风景而已。虽说“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但如果遇到事情都这样一言以蔽之,那就全成一笔糊涂账了,本文大半篇幅所述,正是“非常之事”背后“非此不可”的历史逻辑。此画甚大,71.5×92 cm,完全不是通常户外写生的尺幅。户外写生考虑到便携性,往往尺幅有限,例如颜文樑的诸多写生作品,长端一般不超过40厘米。此画71.5厘米高,92厘米宽,这分明是一个展览尺幅——适合展厅和观众——不是写生的通常尺寸。这张画日后参加了刘海粟先生身前最重要的四次展览,其寓意之深,正为本文所将揭橥者,绝非一平淡无奇之写生风景而已。扛着这么大一张绷好框的画布,还有画架、画箱、画笔刮刀、颜料调色油等等家伙什儿,虽然也不算远,但积雪路滑、水凝成冰,非为家中二位女眷所宜胜任。冬天在户外画过画的人就有经验了,画布面积大,风一吹,很容易失去平衡,脚下再一滑,极易摔倒。再者,画布搁架子上,也得有人扶着,要是风大点儿,连画架子都能给一起吹倒了,当年莫奈在阿让特伊画雪景,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海老早有准备,请了陈钧德,李又白两位学生帮忙,姓名均见诸此画背签。当天去的还有罗兆莲,她是夏伊乔的学生,陈钧德的妻子。大雪天,三男三女六个人,浩浩荡荡的人马,那架势一铺开,就有不少赏雪的群众围上来了。有句老话咋说的?好字怕看——再好的书家,写字的时候一被围观,心也慌了,手也抖了,字就差了。更别说画家了,没人喜欢画画的时候被围着看——刘海粟不怕——他甚至喜欢,他需要观众。别人画画记录现场,他制造现场。穆桂英53岁挂帅,郭子仪73岁出征,刘海粟83岁雪地写生——老英雄出场了——不可等闲视之——这何尝不是一件英雄壮举。写生本寻常,但是他已经83岁了。1957年至1977年间,海粟经历了种种磨难,抄家十几次,中风三次,从未放弃过。人间没有永夜,冬春总要轮回,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1978年1月9日,最冷的这一天,他像一个英雄,屹立寒风中。海明威1951年在《老人与海》中,写下了不朽名句:“ And pain does notmatter to a man,疼痛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是啊,相对于他所经历的世间残酷,这点大自然的冷雪寒风,又算得了什么?
刘蟾——当年海老叫她小妞,陈钧德他们也跟着这么叫,她回忆道:父亲声若洪钟,咳嗽喷嚏,也气势不凡,声逾常人。有一天,一位遛早儿的市民从复兴公园南门出来,过了马路,刚走到复兴路口刘宅楼下,海老在二楼打了个响喷嚏,路人吓得一抬头:“撒宁啊~~”刘宅位于复兴中路重庆南路路口,穿过重庆南路不多远就是复兴公园的南门,现如今重庆南路已经成为80米宽的南北高架,像一条大河隔开两岸。从前倒是方便,抬脚就走过去了。刘海粟从1935年起就住在复兴中路512号,复兴公园落成并开放于宣统元年(1909年),他与复兴公园可谓相伴始终,目前可见刘海粟最早的一幅以复兴公园为题材的绘画作于1940年代。十年特殊时期,海老全家被迫迁出复兴中路住所,搬到了瑞金二路70弄15号,那是最不堪回首的,好在时间不长,海老全家又迁回复兴中路,有一个阶段挤在阁楼上,特殊时期结束后,居住格局方还旧观。在此画完成的同一年的年底——1978年11月6日,刘海粟在中国美术馆发表演讲,题为“中国画的继承与创新。”时任文化部部长及中宣部第一副部长的黄镇将军出席演讲,以表支持。演讲由我的老师周积寅先生根据录音整理并发表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1979年第1期。当时地方局势尚未明朗,刘海粟在北京演讲,中央领导出席,公开宣告了他的回归与复出。演的同时,他正在筹备来年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大型回顾展。他在演讲中,专门有一小段谈到《复兴公园雪景》的创作过程,现照录如下:“十年特殊时期,我是不能出去画画的。那段时间过去之后,我高兴极了,加倍努力,重新创作,经常出去写生。一九七八年一月八日,那天上海下大雪,雪深三尺,零下八度,朔风凛冽,大雪纷飞,我压不住气,家人不许我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画了一幅大油画,回家冻僵了,不能动了,但精神很愉快。”注意“压不住气”四个字,透露了他此时内心的秘密。我们把目光稍稍移向画面,那沧桑遒劲的枯枝,挣扎着叩问苍天,犹如愤懑压抑了二十年的刑天之舞。北京演讲结束后的两个月,1979年年初,政治上的冰雪消融,刘海粟被恢复名誉及待遇;照例这一通知应直接告知到本人,但刘海粟已经不在上海了,此时他在北京作画,见老朋友,忙得不可开交。1868年,大清同治7年,上海有了第一座公园——外滩公园(黄浦公园)。1909年,宣统元年,复兴公园落成,起初的名字叫顾家宅公园,为法租界公董局所建,选在7月14法国国庆日天开放。它是法国人投资、设计、建造的,园艺师也是法国人,所以上海人叫它法国公园,去过巴黎的人回来说,法国公园的梧桐大道长得和巴黎六区的卢森堡公园简直一式一样。抗战前公园年票高至15美元,相当于37块大洋,鲁迅家保姆一个月工资才3块大洋,这公园和一般百姓也没什么关系。抗战胜利后,公园改名为复兴公园,取“民族复兴”之意。刘海粟从1940年代开始以复兴公园为题材入画,直到1978年《复兴公园雪景》之诞生,不仅岁岁相见,而且常常入画。复兴公园与刘海粟此画的相关处,有两点值得一说:其一、复兴公园是上海全市性群众活动场所,每逢节日,经常举办大型群众纪念活动,具有很特别的政治意义。上海市唯一的一座马克思恩格斯铜像后来就决定建在复兴公园。其二、上海法租界多悬铃木,也就是法国梧桐,尤以复兴公园为最——数量最多,树冠最大,树龄最老。从南门进来,有一株大悬铃木,树冠硕大,为上海老二(老大在中山公园,或言系自然长成,故而比修剪的更高大。)从画中就能看出来,公园休憩长椅的布局与他处不同,不是设在道路两侧,而是围着大梧桐树绕一圈,如果是小树,座椅就不可能这么布置了。《复兴公园雪景》画中有疏疏朗朗的几位游客,但主角是法国梧桐树,雪景寒林,虬枝朝天,正是历劫不磨的生命呈现。明代苏州杜东原、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文五峰、陆包山等先贤的一大贡献,就是把目光从理想中的壮丽山河转向自身的精致可人的生活环境,出现了大量以宅邸园林庭院为题材的绘画,可以称之为“庭院题材”,也可以按旧称,叫“园图”。“园图”与“园记”、“园诗”并论,其声名最著者,当属文衡山先生将拙政园三十一景绘制成图,每图赋诗一首,是为《拙政园图咏》,清代钱泳题名为“衡山先生三绝册”。公园是舶来品,最初由洋人带入上海。解放前公园都在租界,为洋人和少数“高等华人”专享,解放后才面向大众,成为“人民公园”。上海画家对公园的描绘,不仅开拓了新题材,更产生了符合时代的新气象。公园是新时代的象征,在“新”与“旧”;“中”与“西”;“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照中,天然具备矛盾性和批判性。新时代的公园若与旧时代的园林对比,则更清楚了:园林为私人所有所享,公园为公众所有所享;园林为“缩微的自然”和“私密的家族生活”,公园为“重塑的自然”和“展示的社交生活”。刘海粟《太湖渔舟》1956年 布面油画 72×92 cm
中国嘉德,二十世纪艺术夜场,
2020年12月5日,Lot 1715, 成交价:RMB 23,230,000
吴湖帆、李秋君画西郊公园;住嵩山路的贺天健画附近的襄阳公园;颜文樑住淮海中路,画过中山公园、复兴公园和襄阳公园;江寒汀住五原路,他的花鸟有些系取自附近的襄阳公园和中山公园;朱屺瞻画过人民公园;老画师沈迈士画过他家附近新建的提篮桥公园;其中,刘海粟、颜文樑、陶冷月都画过复兴公园,陶冷月家同样住在复兴公园南门附近。但是在1978年最冷的这一天,从家中走出来,携着亲友,大张旗鼓在寒天雪霁中支起画布的,只有刘海粟。在我们想象中,可能会有这样的场景——海粟老人早起,推窗一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好雪景,岂能无画?于是画兴大发,对夏伊乔说,拾掇拾掇,咱们复兴公园画画去;又对小妞说:打电话给陈钧德、李又白,叫上他们一起去。事实当然不是这样,1978年,陈钧德和李又白两家都没有电话,虽然住得不远,但也必须提前通知——至少提前一天,毕竟还得准备好画材画具。这是一场事先筹划,颇具谋略的行动,且事实要比想象中的场景要复杂和丰富得多。刘海粟一生最忠实的密友,原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谢海燕主编有《刘海粟》大型画册图文书,2002年由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在第175页,发表了一张作者珍藏的珍贵的彩色照片,所附文字是:“1978年,刘海粟夫妇在上海复兴公园写生。”此照片系1978年1月8日或1月9日,刘海粟至复兴公园作画的情景。观照片可知:当是时也,大雪漫地,海老头戴藏青色贝雷帽,身穿厚棉袄,围一条棕白格羊毛围巾,右手执笔作画,左手拿着三支候补画笔;夏伊乔右手扶着画框,左手似搀扶着海老。从相片中人物的神态,特别是夏伊乔略显僵硬不那么自然的笑容看,这张照片一定是摆拍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张彩色照片。刘海粟(右)与夫人夏伊乔(左)、女儿刘蟾(中)在复兴公园合影
1978年,一张摆拍的彩色照片已经透露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彩色胶卷在中国大城市中的普及是1990年之后的事情了,在1978年需要拍摄彩色相片的只有外事和新闻等重大场合,普通个人不仅无法承担,甚至也买不到彩色胶卷,进口的彩色胶卷需要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才能购买。这张彩色照片已经透露了:1978年的1月9日是一个刘海粟精心擘划的,不寻常的,注定要在历史上定格的时刻。刘海粟《复兴公园雪景》作于1978年1月9日,在这一年,美术界后来发生了两件大事,说来与海粟不无关系。第一桩大事是该年3月至5月间,北京上海两地先后举办了“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在这个朴素的展览名称中,包含了包含柯罗、高更、库尔贝、莫奈、米勒、德朗以及雷诺阿等大师的作品。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展出资本主义国家的油画作品——要知道,这些东西在两三年前还是毒草,是被摒弃和批斗的。蔡国强回忆,他为这个展览专门从福建赶到上海,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西方油画原作。不光是蔡国强,1949年之后出生的画家,几乎都没有看见过西方油画的原作。但这些——巴比松、现实主义、印象派、后印象派,对海粟来说都是老友,早在1933年,他就在中华书局编写出版了《世界名画集》系列丛书,莫奈、雷诺阿、塞尚、梵高、马蒂斯、德朗都各有专辑。半个世纪过去了,历史在转圈。刘海粟1933年出版《世界名画集》,介绍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时候,塞尚、梵高、马蒂斯在西方和东方,都是新式武器。过了半个世纪,这些画作在西方已经成为博物馆经典和往昔古物;但在中国,过了半个世纪,还是新式武器,打破了苏派写实一统天下的格局。1934年刘海粟在德国举办展览
第二桩大事是美院师生画人体合法了。1978年12月15日,文化部为此事专门下了个文——《关于美术院校和美术创作部门使用模特儿问题的通知》,算是把这层窗户纸给正式捅破了。回想1912年,刘海粟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两年后就开设了人体模特写生课,他是首创者,世所公认。1935年,刘海粟还在中华书局出版了由他编撰的《世界裸体美术》两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又可以画人体了,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也许,只有历经沧桑才能明白“历史总是重演”这句话真正的含义——走过的路,都算数;这还不够,走过的路,还得走。1978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有两件大事令历史转向,影响深远:第一是关于真理标准的全国大讨论,第二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一件外交上的大事——中美发布联合公告,决定第二年元旦建交。1978被称为是改革开放元年,也被诸多艺术史家定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端之年。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世界,刘海粟的东山再起,深深嵌入其中。为了找到刘海粟“1978年复兴公园雪中写生”的精确历史坐标,我们有必要步入历史深处,对此画此事来一次复盘,看一看此画此事到底意味着什么?自然也就会明了:83岁的老人家,为什么要在最冷的那一天,走出家门,在复兴公园雪地里画一张写生。1、1977年,海粟亲友分别在香港和新加坡,以自藏作品举办“刘海粟书画展”。改开前,两年的窗口期,局势未明之际,以海外展投石问路。2、1978年1月9日,在冰雪覆盖的复兴公园作画。雪地写生既是明志又是宣示,《复兴公园雪景》则成为海粟东山再起的精神标志。所谓“梅花开放雪里寻”,正是寒冬中的春天气息。3、画完《复兴公园雪景》后,刘海粟随即去了广州,接着去广西桂林和阳朔作画,接着是北京,盛夏时又去了大连和旅顺,秋季仍回到北京,既是完成文化部创作任务,也到处联络老友,为来年的复出巡展作准备。4、1979年年初,江苏省和上海市正式为刘海粟恢复名誉及待遇。5、1979年5月至1980年12月,刘海粟在北京、南京、上海、香港四地举办回顾展,极一时之盛。这就看出复兴公园雪地写生之微妙了,早一年急不得,晚一年拖不得 “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潜在含义是一旦发力,就“开弓便无回头箭”了。历史转折需要很长时间酝酿,真到拐弯却是倏忽一瞬。《复兴公园雪景》从1979年到1981年,相继参加了刘海粟在北京、南京、上海、香港等地举办的四大回顾展,特列表如下:
海粟一生展览不少,复出之际四大回顾展纵横一生,最为重要。这四大回顾展与《复兴公园雪景》有相关联的六大特点:1、钦定名画。所有参展作品均由海粟本人亲自选定,上海美协派了八个人去刘宅帮助清点整理。2、一生精华。精选了从27岁到84岁近60年的代表作。3、必展之作。海粟复出四展在各地的展出作品均有调整,有时差异还相当大。例如在上海展出油画80幅,在香港只展出油画40幅。但不管怎么调整,必定有此幅,可见其在海粟心中有多重要。4、画外之意。复出四展中,1978年《复兴公园雪景》经常与另外两张画并置展出,即1957年的《复兴中路雪霁》和《存天阁积雪》。同一个地点,同一个题材,不同的时间。1957年是他的至暗时刻,1978年是他东山再起,将其并列展示,意味深长。5、所见唯一。迄今为止,拍卖所见所有刘海粟作品中,1978年作《复兴公园雪景》是唯一一件刘海粟身前四大回顾展全部参加,一个不落的油画作品。6、跨越时代。海粟复出四展的油画作品中,第一幅是1922年的《北京前门》,最后一幅是1979年的《南京梅园新村》。他的画笔从北洋治下的北京,一直画到改革开放后的南京梅园新村纪念馆。他见证历史,也书写历史。
刘海粟《复兴中路雪霁》1957年 布
面油画 44×53 cm
刘海粟《存天阁积雪》1957年 布面
油画 57×72 cm
谈到刘海粟的作品,难免又是陈陈相因,套话连篇。海粟难解,因为他不在我们现有教育体系所形成的阐释系统当中。比如《复兴公园雪景》是一幅风景油画,风景画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空间塑造,这幅画的空间塑造既合理又扎实,所表现的情感和记忆也相当坚实。问题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是靠精确的透视吗?不是。靠科学的色彩关系吗?也不是。靠光影造型和明暗关系吗?更不是。我们现有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一道超纲题,海粟的创作不在我们现有的教育体系之内。那么他是用书写的方式吗?似乎正确,但又不全对。若是与关良相比,关良是在用书写的方式营造空间,富含东方文人的趣味。但刘海粟甚至是反趣味的,他的画不像关良那么漂亮,不像关良那么容易让人喜欢,但是他比关良有力量。关良意在东方,海粟意在西方。我听过一些他晚年的故事,是认识他的人讲给我听的,他很想和西方现代艺术正面交锋一次,但一直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他做什么都太早,君子失其时,抱关望西峰。说一句题外话,大约在刘海粟去世20年之后,我在巴黎参观蓬皮杜艺术中心时,发现他们调整了以时间为序的常规展作品陈列,非西方作品的比例增加了。最显著的就是墙上赫然悬挂了一幅刘海粟的作品。这幅画名为《孤山》60×72cm,创作于1931年,是一幅以杭州西湖著名景点孤山为题材的风景油画。我又在展签信息上看到,这幅画1934年就已经被吉美博物馆收藏,并且在1993年就借给了蓬皮杜中心。也就是说,我们在蓬皮杜艺术中心常设展中看到的这幅刘海粟油画,在吉美仓库中沉睡了半个多世纪,又在蓬皮杜仓库中沉睡了20年,方才得以在西方现当代艺术最高殿堂中与世人见面。常设展都是艺术史名作,数年才调整一次展品,其影响比专题展更大。如果这个过程能够早20年,也就是说,假设蓬皮杜从吉美获得此画的当年,1993年就将其编入现代艺术史的常设展,那么中国和西方在现当代艺术领域对彼此的认识一定会有巨大的改观,我们对于自己的价值系统和走过的道路一定会有更为自信的评价和选择。可惜,历史既没有如果,也没有假设,我常常感慨我们的路,都是用最难的方式走出来的。刘海粟《孤山》1931年 布面油画 60×72 cm 现藏于巴黎蓬皮杜美术馆
王国维引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海粟此画,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看他画树干,不经调色盘,直接从锡管酣畅淋漓地挤到树身上,墨绿、普兰、熟褐、土黄、土红,全是重色,趁其未干,用笔刷扫,用笔杆刮,如刀刻斧凿,皮开肉绽。颜料堆积,流淌下坠,仿佛创痕结痂,还没好透,还在滴血,这是海粟的伤,也是经历过那个特殊时期共同的伤。由树干看到雪地。雪地的色层很复杂,白色色层下面有普兰、土黄,特别是意外地加了不少粉红,再用刮刀一遍遍刮过去。最表面一层,有一两段白颜料,直接挤在画布上,凝结了,又贴伏着画布,慢慢干透,如雪之泪。从莫奈晚期的柳树和睡莲,到后期印象派以及马蒂斯,再到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第一代和第二代画家如罗斯科、德库宁、琼米切尔等等,发展出来一种新的绘画方式——不借助叙事和状物,很直接地表达情绪和生命体验,激荡魂魄,直击人心。海粟与之一家眷属。海粟最早把莫奈、后期印象派以及马蒂斯带到中国,他对现代绘画作出的贡献不会比琼·米切尔更少。很少有人想到这俩人其实完全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唯一的区别是海粟是一个中国人,就好像袁运生评价他的:“他拿起笔来,就是一个中国人对待艺术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历史感。海粟爱老树,1949年,他专门去苏州光福写生“清奇古怪”四棵汉柏;晚年复出,他又去光福,题“历劫不磨”四字,如今勒石立碑,正对着汉柏。“历劫不磨”是他的精神写照,也是此画精神所在。于是乎,下面这个难解的问题就得到了解答。你可曾听见画中雪后寒林枯枝的哽咽哭泣嘶吼?换一个人,就会画出悲伤肃杀哀怜的气氛,但海粟作画,绝不自怨自艾自哀自怜,虽是萧瑟之景,却有昂扬之豪情——甚至带着欢快。62岁被贬到谷底,83岁东山再起,历史上也没几个人,恰如东坡先生所言:“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总该回到谈画的环节了,但似乎又有些多余。还有必要再去假装正经地谈论造型、构图、空间、色彩、明暗、线条、肌理吗?我曾经在原作面前凝望很久,在此我只想记录下碎片式的现场感受,一方面是提供给未来继续探讨的备忘录,另一方面,或许能激发出新的涟漪。
1、局部很像琼·米切尔(Joan Mitchell1925-1992)他们完全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琼·米切尔比刘海粟早两年去世。刘海粟再往前走一步呢?不敢想。3、比一般的海粟作品复杂,户外写生两个小时,后期有相当长的完善和调整。4、在不同部分,使用了笔刷、笔杆和刮刀。近处的雪基本用刮刀。5、 又老辣又天真,每一笔都充满力量,充满英雄气概的笔触,毫不模棱两可。6、先用普蓝打底和勾线,随意露底色,树枝线留白并且用补色。整体的用色习惯和明度关系是梵高的。海粟画树接近梵高。7、雪和天都画得细微而复杂,特别是雪地和天空中的粉红用得妙。让我想到这是古斯顿(Guston1913-1980)最喜欢的颜色。他们完全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古斯顿比刘海粟早14年去世。8、颜料的流动和重力感控制,色彩肌理与手势动作的结合,海粟又大胆又抒情地,很自觉地,做到了这些。9、树干部分的颜料很厚,是直接挤上去的。也像是从身体里扔出来的。10、保存得极好。特别是画布上的厚颜料,一点没有受损受压,应该是1979年第一次进北京展览的时候就做好了玻璃框。我先看到的,是这张画的图片。我非常熟悉海老的生平,画面的题跋——也只有他才会毫无顾忌地在油画上用传统水墨的方式写题跋——把我一下子带到了1978年那个寒冷的早晨,他用这样一个最本分也是最不屈的行为向世界,向自己,宣告了他的复出与回归。他一生都不甘心、不服气、不低头,不服输,不知道为什么,念及此处,加缪的这句话,就像画外音一样地浮出来了——“到头来,伟大的艺术家其实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活人。”这句话像是一个指引,伴随我写下十四节读画录。对了,加缪和刘海粟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比刘海粟小17岁,却早去世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