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代相比,北宋的古物聚藏颇为可观,而其中关于古代礼器、铜器的收藏更是远远超越了古人。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谈到,大观初,宋徽宗“乃效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图》,凡所藏者,为大小礼器,则已五百有几。……独政和间为最盛,尚方所贮至六千余数,百器遂尽。……宣和后……累数至万余。” [1]
图谱是对实物的记录。宋帝室的钟鼎古物,主要集中收藏在三馆秘阁、太常寺等处。秘阁的工作之一是为古器制作图录,杨南仲《皇祐三馆古器图》就是一个例子——这部图录也是黄伯思编纂《博古图》时所参考的“秘阁旧籍”之一。徽宗时期,宣和殿、保和殿则成为古物聚藏中心,《宣和博古图》所著录的器物也主要来自于这两处宫殿。
蔡京有《太清楼侍宴记》,记述了宣和殿景致:
政和二年三月,……诏臣京曰:“此跬步至宣和,即言者所谓金柱玉户者也,厚诬宫禁。其令子攸掖入观焉。”东入小花径,南度碧芦丛,又东入便门,至宣和殿,止三楹,左右挟,亦三楹;中置图书、笔砚,古鼎、彝、罍、洗。陈几案台榻。漆以黑。下宇纯朱,上栋饰绿,饰缘无文采。东西庑各有殿,东西庑侧各有殿,亦三楹……[2]
政和五年,宣和殿始设学士职位,徽宗专为此事颁赐了手诏:
宣和秘殿,建自绍圣中。经毁彻废。更至崇宁初,继复缮完。朕万几余暇,游息须臾之间,未始不居于此。近置直殿,以左右近侍官典领,吾囗囗囗囗有以处之。宜置新妆,以彰荣近,以永其传。可置宣和殿学士,班在延康殿学士之下,以两制充,听旨除授。凡厥恩数,并依延康殿学士体例施行。[3]
蔡京长子蔡攸是首任宣和殿学士——蔡攸和王黼都是徽宗宠信的官员。蔡攸无学,宣和年间执掌秘书省,是近百位饱学儒臣的领袖。他曾召秘书省官员于道山食瓜,众人征说“瓜事”,每说一条,“食瓜一片”。儒臣回避蔡攸,不敢尽言。校书郎董逌连说数条,多为人所未闻。其后,董逌即被贬黜出京。[4]学士蔡攸得宠时,“与王黼得预宫中秘戏。或侍曲宴,则短衫窄裤,涂抹青红,杂倡优侏儒中,多道市井淫媟谑浪语”。[5]蔡攸负责管理内府儒臣,组织古物、古礼的考订工作;和蔡攸共事的这位王黼,姿容俊美,多智善佞,是《宣和博古图》的主编。
徽宗时期,除了宣和殿,俟后新建的保和殿也是收藏古物的重要所在。政和三年九月保和殿落成之后,徽宗皇帝还写下了一篇《保和殿记》,云:
乃诏有司徙屯营于宫垣之外,移百官舍宇,俾就便利。得其地,迁延福宫于宫城之北,即延福旧址作保和殿。五楹挟三,东侧殿曰出光,西侧殿曰保光;保和之后有殿曰燕颐,西旁有殿曰怡神、曰凝神,其楹数如保和。总为屋七十五间。工制甚巧,人致其力。始于四月癸巳,至九月丙午殿成。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画五彩。垣墉无粉泽,浅黑作寒林平远禽竹而已。前种竹、木樨、梅、桐、橙橘、兰蕙,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之趣。后列太湖之石,引沧浪之水。波池连绵,若起若伏,支流派判,萦纡清泚,方壶、长江远渚之兴。左实典谟训诰经史,以宪章古昔,有典有则;右藏三代鼎彝俎豆、敦盘尊罍,以省象制器,参于神明,荐于郊庙。东序置古今书画,第其品秩,玩心游思,可喜可愕;西夹收琴阮箫砚,以挥毫洒墨,放怀适情云云。[6]
宣和元年九月十二日,徽宗再次召蔡京入宴。蔡京留下了《保和殿曲宴记》,记录了保和殿的景致与古物收藏:
始至保和殿。三楹,楹七十架,两挟阁,无彩绘饰侈……中楹置御榻,东西二间列宝玩与古鼎彝器。王左挟阁曰“妙有”,设古今儒书、史子楮墨。右曰“日宣”,道家金柜玉笈之书,与神霄诸天隐文。上步前行,稽古阁有宣王石鼓。历邃古、尚古、鉴古、作古、传古、博古、秘古诸阁,藏祖宗训谟,与夏商周尊、彝、鼎、鬲、爵、斝、卣、敦、盘、盂,汉晋隋唐书画,多不知识,骇见。上亲指示,为言其概……抵玉林轩,过宣和殿、列岫轩、天真阁,凝德殿之东,崇石峭壁高百丈,林壑茂密,倍于昔见。[7]
蔡京两次赴宴,其场景我们可以在徽宗《文会图》中揣摩一二。而蔡京的亲身经历也在他的四子蔡绦那里也得到了回应,蔡绦在《铁围山谈丛》中谈到,徽宗:
尝有旨,以所藏列崇政殿暨两廊,召百官而宣示焉……时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汉间物,非殊特盖亦不收。及宣和后,则咸蒙贮录,且累数至万余……而宣和殿后,又创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诸阁,咸以贮古玉印玺,诸鼎彝礼器,法书图画尽在。[8]
“宣和殿”“保和殿”是宋徽宗的起居殿,把古物集聚在此,显然不是祖宗典制。不过,这件事却标志着古物观念史上的一次重要变化,“墟墓之物”从此登堂入室,成为供人摩挲把玩的“审美对象”[9]——历史感与美感合二为一,此风气与做法一直延续到今天。
内府的古物并非凭空而降,而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诏令征召集聚而来。在古代中国,典籍、卷轴书画、鼎彝古物绝非普通的财物,而是古人灵魂与精神的重要象征,[10]北宋时期,惩戒邻国的方式之一就包括禁止向对方出售书籍,苏轼甚至还为此上过奏折。古物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学者研究文物,可以寄托自己的生命。帝王研究古物,应该还有更丰富的含义。汇聚前代文物——正如在帝都经营建筑奇观、举办盛大集会一样——这也是王庭威服四夷、宣示正统的重要活动。臣属有义务无条件地向帝室输献古物,同时,这也是邀宠的重要方式。《家世旧闻》中记载:“至崇宁后,古器毕集于御府,至不可胜计。一器之值,或数千缗,多因以求恩泽,所至古冢凿殆遍。”[11]
《遵生八笺》引《西湖志》云:“高宗幸张俊,其所进御物,有狮蛮乐仙带……龙文鼎、商彝、高足彝、商父彝、周盘、周敦、周举罍、兽耳周罍、汝窑酒瓶二对,有御宝画曹霸《五花骢》……皆珍品也。”[12]这样的例子在各个时代都不鲜见。而帝王在向臣属索取古物时,也不必有任何犹豫和心理负担。同样是宋高宗的例子:
番阳董氏,藏怀素草书千文一卷,盖江南李主之物也。建炎己酉,董公逌从驾在维扬,适敌人至,逌尽弃所有金帛,惟袖千文南渡。其子弅尤极珍藏。一日朱丞相奏事毕,上顾谓曰:“闻怀素千文真迹在董弅处,卿可令进来。”丞相谕旨,弅遂以进。[13]
不过,在普通官员、商人和百姓那里,情形可能完全不同——叶梦得《避暑录话》:
宣和间,内府尚古器。士大夫家所藏三代、秦、汉遗物,无敢隐者,悉献于上。而好事者,复争寻求,不较重价,一器有直千缗者。利之所趋,人竞搜剔山泽,发掘坟墓,无不所至。往往数千载藏,一旦皆见,不可胜数矣。[14]
叶梦得是蔡京门客,经蔡京举荐,被徽宗特迁为祠部郎官。《避暑录话》还提到了发生在楚国故地几则故事,根据他的描述,这地方官员对古物的搜攫可谓不遗余力、如痴如狂:
吴珏为光州固始令。光,申伯之国,而楚之故封也。间有异物,而以僻远,人未之知,乃令民有罪皆入古器自赎。既而罢官,几得五六十器。与余遇汴上,出以相示。其间数十器尚三代物。后余中表继为守,闻之,微用其法,亦得十余器,乃知此类在世间未见者尚多也。范之才为湖北察访,有绐言泽中有鼎,不知其大小,而耳见于外,其间可过六七岁小儿。亟以上闻,诏本部使者发民掘之。凡境内陂泽悉干之,掘数十丈,讫无有,之才寻见谪。[15]
徽宗时期,内府的文物庋藏之盛,堪称中国艺术收藏史的又一个奇迹。然而数年之后,宣和殿、保和殿的旧藏便水流云散,浪荡西东。或依金人辗转北上,或随遗民飘摇南下(南下文物见于张抡《绍兴内府古器评》),或者是荼毒于水火兵燹,不知所终。[16]北上的文物,多流入金朝宫廷。[17]有一些也会中途流散,政和礼器中的一件“牛鼎”就在随金人北上时滞留河北——现陈列于河北省博物馆。流入北方的文物偶尔也会被使臣带回南方,[18]或通过榷场重新回流江南,类似今天的文物回流拍卖。[19]金覆灭后之后,诸多故宋文物依旧滞留北方,为元代“大都”文人提供了精神滋养。南下的图书文物,则为江南苏杭地区带来了好古、悦古的风气,成为士人追念故国的心理寄托。至元末昆山顾阿瑛以后,苏州、杭州地区的好古之风更是蒸蒸日上,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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